多年以後,已經成為副教授的我接受醫院委派,遠赴澳門特別行政區仁伯爵綜合醫院做顧問醫生。在一個將人工流產視為非法的地區執業,在一個將懷孕六個月出生的極度早產兒當成“有生機兒”進行全力搶救、即使花費數十萬也不向產婦要一分錢的地區執業,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曾經就是一個在光天化日之下,拿著醫療執照合法殺人的劊子手。這讓我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充滿內疚和悔恨,每天下班後,一個人在議事亭前地的玫瑰堂靜坐,祈求仁慈的聖母瑪利亞寬恕我無心所犯的罪過。
而當時,作為一個躍躍欲試的新手,我整天期盼著有更多的人流讓我做,好讓自己快快成長起來,我整天期盼別有那些奇形怪狀的懷孕,因為複雜手術會有錢老姐出手,輪不到我親自做,我隻有在旁邊觀摩和打下手的份兒。
來進修的老竇則不然,這是一個“病魔虐他千百遍,他待病魔如初戀”的主任苗子,他成天盼著病房有各種光怪陸離的懷孕、百年不遇的疑難雜症,要是碰上什麼陰道斜隔綜合征、陰道閉鎖、殘角子宮妊娠之類的病例,他都主動要求收治,唯有如此,他一年的進修生活才不會虛度。
他像一隻時刻在病房上空盤旋打轉的禿鷲,瞪著一雙鋒利求知的大眼珠子,熱切地盼望和期待獵物的出現,以求在水深火熱中千錘萬鑿出得深山,完成自己石灰一般的曆練。
我對老竇的急流勇進和知難而上充滿敬佩,琳琳則動不動說他“看熱鬧的不嫌事兒大”。
過去的三個月,我一直守著簾子左邊的人流床。雖然病人麵前的我,已經學會裝作波瀾不驚的樣子,但是內心深處的那些驚濤駭浪隻有自己知道,我如林黛玉初進大觀園,處處加著一萬分的小心,每每順利完成一個手術,便鬆一口氣,屁顛屁顛離開座位去找絨毛、漂蛻膜,然後洗瓶子、刷器械、寫記錄。剛開始獨立做的時候,我按規矩,每次還把濕漉漉的絨毛拿給錢老姐核對,就像剛剛練習打獵的小豹子叼著獵物,或者得了100分的小學生拿著考卷,等著她的誇獎和肯定。
錢老姐總是眼睛一瞥,鼻子一哼說:“嗯,行,倒了吧。”就再沒下言和二話了,這讓我時常感到失落。沒有錢老姐在人流室裏巡回和監工的日子,和我一簾之隔,堅守右邊人流床的老竇就會偷懶,免去檢查絨毛和蛻膜這一步。因為有著大把業餘時間,再加上仗義疏財的本性,老竇經常請護士們吃飯K歌,還經常幫助護士的年輕姐妹們解決避孕上環人流陰道炎等問題,姑娘們都爭著替他收拾攤子。
老竇先用大號吸管從子宮裏吸出絨毛,用刮匙刮宮兩周,換小號吸管清理殘局特別是兩個不容易吸到的宮角,然後瀟灑地對床上的病人說:“好了,起來吧。”手腳不是一般的利索,我經常看得目瞪口呆。
被錢老姐抓到現形的時候,他就打開玻璃負壓瓶,用長長的不鏽鋼鉗子在一片血肉模糊之中,手疾眼快精準萬分地夾出那團絨毛,然後大眼珠子一骨碌,嘴角上翹,示威似的把絨毛舉到錢老姐眼前晃動。
我私下裏偷偷問他:“你為什麼不檢查?對自己那麼有信心?”“那當然了,你刮一個和刮十個的感覺不一樣吧?”“不一樣。”
“所以,像我這種刮過成百上千個的人的手感和內心那份孤獨,你自然沒法理解。”
“錢老姐教過,檢查刮出物不光要看到絨毛,確認是否刮幹淨,還會有其他重要發現,例如絨毛水腫、細小的部分性葡萄胎等。”
“你都漂三個月了,有啥意外收獲?”老竇反唇相譏。“當然有發現了,有兩個都是外院B超診斷宮內孕,說見到了胎囊,結果我沒有漂到絨毛,進一步追查就是宮外孕。要是我不漂絨毛,刮完了就讓病人出院,搞不好哪天宮外孕破裂,她們就會慘死街頭。”我據理力爭。
“切,還好意思說,那是因為你們協和的婦產科大夫都不會做B超,自然看不好超聲科醫生打出來的那張熱敏圖片。告訴你,B超醫生看到的子宮裏的胎囊,可能是假胎囊,實際是增厚的蛻膜反應。我不是每個都不漂,我是有選擇性地漂。我會做B超,更會解讀B超,B超醫生打印給我們的那張圖片很重要,要學會看。圖片上的胎囊有典型的雙環征,囊內有卵黃囊,有胎芽胎心,病人沒有出血腹痛,一邊上床還一邊惡心想吐,都是發育良好的宮內孕的有力佐證,自然不用看絨毛。要是圖片上的胎囊不典型,形狀不規則,沒有胎芽胎心,病人早孕反應不明顯,還有少量陰道出血,即使沒有肚子疼也不能排除宮外孕,碰到這些情況,我檢查得比你仔細。”
“那我以後是不是也可以學著適當偷懶了?”
“別,哥都幹了快20年了,憑的是過硬的技術、敏銳的直覺和嚴謹的判斷,以及比你們協和大夫多一招的B超技術。你才哪兒到哪兒,還是踏踏實實按規範和指南來,這是保證你和病人都安全的法寶。協和的正宗好苗子,別讓我給帶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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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流並發症雖是小概率,落在你頭上就是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