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過去了。
這就是我們的時代。湖已經變成了一塊沼地。那座老邸宅也不見了,現在隻剩下一個長方形的水潭,兩邊立著一些斷垣殘壁。這就是那條壕溝的遺址。這兒還立著一株壯麗的老垂柳。它就是那株老家族樹。這似乎是說明,一棵樹如果你不去管它,它會變得多麼美麗。當然,它的主幹從根到頂都裂開了;風暴也把它打得略為彎了一點。雖然如此,它仍然立得很堅定,而且在每一個裂口裏——風和雨送了些泥土進去——還長出了草和花;尤其是在頂上大枝丫分杈的地方,許多覆盆子和繁縷形成一個懸空的花園。這兒甚至還長出了幾棵山梨樹;它們苗條地立在這株老柳樹的身上。當風兒把青浮草吹到水潭的一個角落裏去了的時候,老柳樹的影子就在蔭深的水上出現。一條小徑從這樹的近旁一直伸到田野。在樹林附近的一個風景優美的小山上,有一座新房子,既寬大,又華麗;窗玻璃是那麼透明,人們可能以為它完全沒有鑲玻璃。大門前麵的寬大台階很像玫瑰花和寬葉植物所形成的一個花亭。草坪是那麼碧綠,好像每一起葉子早晚都被衝洗過了一番似的。廳堂裏懸著華貴的繪畫。套著錦緞和天鵝絨的椅子和沙發,簡直像自己能夠走動似的。此外還有光亮的大理石桌子,燙金的皮裝的書籍。是的,這兒住著的是富有的人;這兒住著的是貴族——男爵。
這兒一切東西都配得很調和。這兒的格言是:“各得其所!”因此從前在那座老房子裏光榮地、排場地掛著的一些繪畫,現在統統都在通到仆人住處的走廊上掛著。它們現在成了廢物——特別是那兩幅老畫像:一幅是一位穿粉紅上衣和戴著撲了粉的假發的紳士,另一幅是一位太太——她的向上梳的頭發也撲了粉,她的手裏拿著一朵紅玫瑰花。他們兩人四周圍著一圈柳樹枝所編成的花環。這兩張畫上布滿了圓洞,因為小男爵們常常把這兩位老人當做他們射箭的靶子。這兩位老人就是司法官和他的夫人——這個家族的始祖。
“但是他們並不真正屬於這個家族!”一位小男爵說。“他是一個小販,而她是一個牧鵝的丫頭。他們一點也不像爸爸和媽媽。”
這兩張畫成為沒有價值的廢物。因此,正如人們所說的,它們“各得其所”!曾祖父和曾祖母就來到通向仆人宿舍的走廊裏了。
牧師的兒子是這個公館裏的家庭教師。有一天他和小男爵們以及他們受了堅信禮不久的姐姐到外麵去散步。他們在小徑上向那棵老柳樹後麵走來;當他們正在走的時候,這位小姐就用田裏的小花紮了一個花束。"各得其所",所以這些花兒也形成了一個美麗的整體。在這同時,她傾聽著大家的高談闊論。她喜歡聽牧師的兒子談起大自然的威力,談起曆史上偉大的男子和女人。她有健康愉快的個性,高尚的思想和靈魂,還有一顆喜愛上帝所創造一切事物的心。
他們在老柳樹旁邊停下來。最小的那位男爵很希望有一管笛子,因為他從前也有過一管用柳樹枝雕的笛子。牧師的兒子便折下一根枝子。
“啊,請不要這樣做吧!”那位年輕的女男爵說。然而這已經做了。“這是我們的一棵有名的老樹,我非常心疼它!他們在家裏常常因此笑我,但是我不管!這棵樹有一個來曆!”
於是她就把她所知道的關於這樹的事情全講出來:關於那個老邸宅的事情,以及那個小販和那個牧鵝姑娘怎樣在這地方第一次遇見、後來他們又怎樣成為這個有名的家族和這個女男爵的始祖的事情。
“這兩個善良的老人,他們不願意成為貴族!”她說,“他們遵守著‘各得其所’的格言;因此他們就覺得,假如他們用錢買來一個爵位,那就與他們的地位不相稱了。隻有他們的兒子——我們的祖父——才正式成為一位男爵。據說他是一位非常有學問的人,他常常跟王子和公主們來往,還常常參加他們的宴會。家裏所有的人都非常喜歡他。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最初的那對老人對我的心有某種吸引力。那個老房子裏的生活一定是這樣地安靜和莊嚴:主婦和女撲們一起坐著紡紗,老主人高聲朗誦著《聖經》。”
“他們是一對可愛的通情理的人!”牧師的兒子說。
到這兒,他們的談話就自然接觸到貴族和市民了。牧師的兒子幾乎不太像市民階層的人,因為當他談起關於貴族的事情時,他是那麼內行。他說:“一個人作為一個有名望的家庭的一員是一樁幸運!同樣,一個人血統裏有一種鼓舞他向上的動力,也是一樁幸運。一個人有一個族名作為走進上流社會的橋梁,是一樁美事。貴族是高貴的意思。它是一塊金幣,上麵刻著它的價值。我們這個時代的調子——許多詩人也自然隨聲附和——是:一切高貴的東西總是愚蠢和沒有價值的;至於窮人,他們越不行,他們就越聰明。不過這不是我的見解,因為我認為這種看法完全是錯誤的,虛偽的。在上流階級裏麵,人們可以發現許多美麗和感動人的特點。我的母親告訴過我一個例子,而且我還可以舉出許多別的來。她到城裏去拜訪一個貴族家庭。我想,我的祖母曾經當過那家主婦的乳母。我的母親有一天跟那位高貴的老爺坐在一個房間裏。他看見一個老太婆拄著拐杖蹣跚地走進屋子裏來。她是每個禮拜天都來的,而且一來就帶走幾個銀毫。‘這是一個可憐的老太婆,’老爺說:‘她走路真不容易!’在我的母親還沒有懂得他的意思以前,他就走出了房門,跑下樓梯,親自走到那個窮苦的老太婆身邊去,免得她為了取幾個銀毫而要走艱難的路。這不過是一件小小的事情;但是,像《聖經》上所寫的寡婦的一文錢一樣,它在人心的深處,在人類的天性中引起一個回音。詩人就應該把這類事情指出來,歌頌它,特別是在我們這個時代,因為這會發生好的作用,會說服人心。不過有的人,因為有高貴的血統,同時出身於望族,常常像阿拉伯的馬一樣,喜歡翹起前腿在大街上嘶鳴。隻要有一個普通人來過,他就在房間裏說‘平民曾經到過此地!’這說明貴族在腐化,變成了一個貴族的假麵具,一個德斯比斯所創造的那種麵具。人們譏笑這種人,把他當成諷刺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