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馬村槍事
小說
作者:韓振遠
1
到西馬村口,婚車停下了。
從東馬村到西馬村三裏路,月巧覺得才坐上車又下車。婚車是玉龍從城裏租的,很長很大,錚光燦亮,外觀與月巧在北京打工時見過的婚車並沒有區別。可惜隻坐了這麼一會,最多十幾分鍾吧。婚車後麵是一輛大客車,能坐五六十號人,娘家送女的親戚都坐在裏麵。前麵是一輛雙排座,車廂裏架著火箭炮一樣威風的禮炮。再往前,是一輛皮卡,幾個年輕人站在上麵,用手裏的香煙把鞭炮點燃,扔到路邊,劈劈啪啪響,路上就漫出一陣青煙,朝路旁的果樹叢裏鑽。
嫁妝車是輛農用機動三輪,早到了一會,也停在路邊,五彩斑斕,在陽光下格外燦爛。護送嫁妝的幾個堂弟站在車上,用手摟住箱子上紅紅綠綠的被褥。執事東升一聲喊:嫁妝車先走。三輪突突憋出一股黑煙,像費了老大勁,顛簸著一車嶄新物件,進了村。
玉龍上了最前麵那匹馬,伴郎國強上了第二匹。伴娘蘭香嫂過來扶月巧,先撩起婚紗,露出月巧腳上的紅皮鞋,又附在耳邊小聲說:小心,別傷了肚裏的娃。月巧臉上現出紅暈,一時不知該怎麼上這匹高大的馬。馬倌趕緊搬來凳子,放在月巧麵前。月巧一使勁,被蘭香嫂雙手擁著,坐上馬背。蘭香嫂遞上來一束花,一麵鏡子,說:左手拿花,右手拿鏡子,這可有講究,不能拿反了。
蘭香嫂是月巧的伴娘,村裏那麼多女人,隻有蘭香嫂配做月巧的伴娘。蘭香嫂是個美人,皮膚白皙,身材苗條,可今天怎麼也顯不出平常的俊俏。也怪她今天沒有特意收拾打扮,還穿平時的衣服,連頭發都沒有精心梳理,在這種場合可不就顯得遜色。招呼月巧上了馬,蘭香嫂上了最後一匹馬。四匹馬都是棗紅馬,毛色像緞子一樣發亮,全被馬倌精心打扮過。額前有紅絨球,項間一圈銅鈴鐺,兩耳間用紅綢挽一朵紅花披下來,連鞍轡上也鋪著鮮紅腈綸毯。月巧坐到馬背上,覺得西馬村口立刻變樣了,殘敗的土牆,雜亂的果樹枝,灰頭土臉的房子,好像都有了喜慶氣。
月巧不明白玉龍是怎麼想的,租了馬,為什麼還要租汽車,這樣鋪排要花多少錢。她覺得有馬騎就行了。其實騎馬是月巧自己的主意,結婚日子是二十天前訂的,當時月巧就想婚禮那天一定要騎馬。晉南一帶風俗,過去是新郎騎大馬戴禮帽,新娘坐花轎,穿紅襖。後來移風易俗,新郎新娘都推一輛自行車,挽上紅綢帶,權做馬。這幾年,新人都坐了小汽車,不管誰家辦喜事,都浩浩蕩蕩弄一個車隊,車數量越多檔次越高,排場越大,主家就越體麵。月巧偏偏要騎大馬,她覺得騎大馬才稱得上辦喜事。新娘隨迎親隊伍離開娘家門,叫“上馬”。你想想,不騎匹大馬,怎麼能叫“上馬”。還有,伴郎、伴娘又叫“押馬”的,沒有馬,押什麼?再說現在小汽車誰沒坐過,一輩子就這麼一件大事,總要特別一點。玉龍不這麼想,非要坐小汽車,說某某夥計答應為他出車,到時候隻需租輛婚車就行了,結果兩樣都用上了。
直到上馬,月巧才感到怪怪的,潔白的西式婚紗,外麵卻斜披一條大紅綢帶,肩上挽一朵大紅花,不停地蹭上過底粉的臉腮,手裏還拿著個避邪的鏡子,反正西式的,中式的,能用的行頭都用上了,中西合璧,不倫不類。玉龍也是,穿西裝紮領帶,照樣披著挽花紅綢帶,也不知道熱不熱。太陽真毒,空氣好像被熱鬧的鼓樂鞭炮聲煮沸,隨著嘈雜的聲音往臉上潑。騎到馬上更熱了,被鼓樂迎出家門後,她和蘭香嫂、玉龍、國強都坐在有空調的婚車裏,從婚車下來也隻在樹陰下站了一小會,騎上馬就完全曬在太陽下,熱辣的陽光照在臉上,感覺清晨剛盤好的頭發都貼在臉上。誰想在這三伏天結婚,沒辦法呀!本來,月巧想過年期間辦事,那時候,到處都是年節氣氛,喜慶。可是不行,都四個月身孕,再不嫁出去就顯懷了。再說,在鄉村二十六歲還不嫁人,就是老姑娘,好像沒人要似的,若在城裏,會被人稱為剩女。都怪玉龍,說是等創下家業再結婚,又控製不住,那回,合租一間房子的陝西女孩不在,玉龍來了,幹柴烈火,有了第一次,後來又有過幾次,就懷上了。月巧見過村裏有些女人因為懷不上,上醫院,找偏方,打打鬧鬧,尋死覓活。自己怎麼這麼容易,才幾回就有了。月巧聽人說過,伴郎、伴娘有一件事,就是教新郎、新娘幹那種事。還有,老輩人出嫁,還有壓箱底的春宮畫兒。現在年輕人還用人教嗎,早就無師自通了。
執事東升跑前跑後,忙出一頭汗,看見月巧上了馬,大聲喊:都好了吧,新娘新郎坐穩了,進村,樂隊,起!放炮的,響著!
禮炮車上的火箭筒先咚咚接連響起,像噴氣飛機一樣,紅黃藍各色煙霧一股接一股朝天上奔。接著鼓樂也響起來。玉龍請了兩班樂人,一班翟村的西洋鼓樂,一班嶺後莊的女子鑼鼓隊。兩班樂器一起響,聲音雜亂,沒有章法,好像隻比誰聲音大,月巧腦子就被攪亂了。
鄉村規矩,不管哪家娶媳婦,都要在街巷繞一遭,有點巡遊的意思,其實也是展示一下新娘風采,讓大家以後都知道這是誰家媳婦。玉龍家明明就在村東,偏從西頭進村,浩浩蕩蕩,一路響得驚天動地。還沒走到十字路口,月巧就適應了,馬也長年幹這活,脾氣好,乖巧聽話,緩步跟在樂隊後麵,和那些樂人一樣懂規矩,不緊不慢,步伐平穩,加上馬倌小心牽著,隻聽得鈴鐺隨著晃動的馬頭響,坐在上麵僅有點小顛晃。隻是熱,太陽直直照在身上,毫無遮攔,婚紗顯得很厚,快把人捂死。月巧隻盼早點進家。
迎親隊伍蝸牛一樣在街巷裏走,樂器聲、禮炮聲先把窄窄的街巷擠得滿滿當當,又隨著鞭炮彌漫出的青煙緩緩朝天空升騰。這種場麵月巧見過許多次,以前曾想過,不能隨便把自己出嫁,一定要把婚禮辦得比誰家都熱鬧,現在想法實現了,卻一點意思都沒有,原來,辦婚禮是件很累的事。不光自己累,這麼多人都跟著累。
這是月巧平生第一次騎馬,可能也是最後一次,坐在馬背上,月巧才知道騎馬也不容易,不說上這麼高的馬背,騎在馬上一顛一晃,都覺得肚子擰,又不敢顯露出來,今天她是新娘,這麼多人,這麼大的場麵,這麼大的熱鬧,可都是衝著她來的,西馬村灑滿陽光的街巷,熱乎乎的空氣,湛藍的天穹都是她的。連那些不同神情的眼光也是衝她射來的。街巷兩旁站滿了人,有的在欣賞新娘的豔麗,有的色迷迷帶著野性,有的直勾勾盯著她的肚子,恨不得讓她在馬背上就生出個娃來。月巧就想,可不能在這種時候出了醜。
玉龍好像很興奮,坐在馬背上腰板挺得筆直,不停和下麵的人開玩笑。那套藏青色西裝是前幾天專門去西安買的,花了三百八十塊,看來很合適,人精神多了。
終於在村裏巡遊完畢,再到村口,眼看就要進玉龍家了,又停下來。
樂器不響了,禮炮也不響了。陽光熱辣辣照在身上。
前麵傳來嬉鬧聲。一群女孩子擋在巷中央,食摞蓋被打開,裏麵鏡子、化妝品、暖水瓶,花花綠綠,在陽光下反射出絢爛的光。執事東升大聲喊:這幾個女娃,誰是頭兒,說說,連食摞帶摩托鑰匙,一包清,你們說多少。
幾個女孩子唧唧喳喳,七嘴八舌和東升討價還價。女孩子們趁淘笑討幾個封子,主家圖個喜慶熱鬧,這種事月巧以前也不知摻和過多少次,知道淘笑沒有道理可講,就是要在不厭煩的口舌糾纏中,造成一種喜慶氣氛。
馬下的目光全被那幾個女孩子吸引過去,連玉龍請來的攝影師也不再把鏡頭麵向月巧,對著一群女孩子起勁拍。月巧放鬆了許多,目光朝遠處望去,玉龍家門前擠滿了人,剛拉來的嫁妝放在門前圪台上,向所有的人展示,被褥、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和摩托車,應有盡有。為娶月巧,玉龍爸專門在村口劃了宅基,蓋了座新院子。新院西麵,堂哥世龍家也準備大興土木,前兩年冬天就拉來磚,高高垛了一大片,占滿整個宅基,磚垛頂上平平的,像一片磚鋪的院子。世龍就一個獨生女,上完大學在省城工作,已結婚生子,世龍和老婆去省城為女兒照看孩子已經兩年,可還是想在村裏蓋座院子。其實蓋了也沒人住,不過是了卻一樁心願。陽光照在磚垛上,讓人覺得空氣更加幹熱。誰在上麵鋪張草席,一端下麵墊兩塊磚,就成了枕頭,夜晚在上麵歇涼用的吧,真會享受,悶熱的夜晚睡在上麵感覺一定不錯,涼風習習,月光如水,仰望天幕繁星點點,肯定比睡在屋裏涼快多了。那還是個隱秘的地方,有七八尺高,若不是高高坐在馬背,誰也不會發現那裏鋪著張涼席。就是脫光了睡,兩口子在上麵親熱,也隻有天知道。
四匹馬站成一隊,玉龍在最前麵,下來是伴郎國強,再下來是月巧,最後是蘭香嫂。玉龍怎麼啦,坐在馬背上,不停地接電話,打電話,有什麼了不得事,非要在這時候說,還沒完沒了,濃烈的喜慶氣氛好像都與他無關,說著說著,月巧就看見他那藏青色的西裝背上浸出濕痕,不停地抹汗,最後竟抓起綢帶抹,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
月巧騎的馬有些焦躁,仰頭打了個響鼻,前蹄不停地刨,馬倌光顧看熱鬧,好像忘了牽馬。月巧一害怕,俯下身來,又騰不出手抓馬鞍,失聲喊起來。馬下又一陣哄笑。有人喊:老昧,把新媳婦掉下來,看玉龍不日塌了你。老昧是馬倌,聽見人喊,又勒了韁繩,說:沒事,沒事,我這紅紅乖著呢。
那邊幾個女孩子結束了與東升糾纏,揮揮手裏的紅包,心滿意足地離開。
東升又一聲吆喝:新郎新娘下馬。樂隊,起!
又一陣雜亂樂聲鋪天蓋地滾過來,禮炮、鞭炮炸雷一樣,響出一片硝煙。馬下又放了方凳,月巧撩起婚紗,左腿從馬背上撩過,下麵蘭香嫂早就伸開雙手招護著,等一隻腳踩上方凳時,月巧忽然覺得肚裏一陣悸動。就想,連沒出世的小東西也知道要進自家門呢。
2
送走最後一撥鬧洞房的,都過半夜了。洞房裏安靜下來,熱鬧散去,酷熱卻不肯散,典過禮後,月巧就脫了婚紗,換上一件短袖紅襯衫,仍覺得熱,要不是為肚裏的孩子,真不該選擇三伏天結婚。
月巧靜坐在床沿望著玉龍,玉龍也在望她。突然說:真熱。玉龍早把西裝脫了,這會連後來換上的T恤也脫去,露出強壯的身體,月巧就有了一點衝動。玉龍說:熱,去衝個涼。院裏燈火通明,擺宴席的桌凳都拉走了,收拾得幹幹淨淨,除了牆上的大紅喜字,一點也看不出幾小時前的熱鬧。玉龍一瓢一瓢往身上澆水,喊:爽快。又喊:月巧,你也洗洗?
月巧也想洗,可不知道怎麼洗。雖然住的獨院,玉龍爹媽都還在老院裏,可也不能頭一天過門就光著身子在院裏洗。倒不怕羞,沒過事前什麼都經曆過了,還羞什麼。月巧怕把凸起的肚子露在天幕下,再說,那些鬧洞房的說不定就攀在牆頭準備看西洋景呢,哥結婚當晚,正與嫂子親熱得驚天動地,一幹人突然站在麵前,最後連褲子也讓人提走。
端進一盆水,擦擦身子,解開了早晨花一百多塊錢盤好的頭,一頭秀發流瀉下來,月巧又覺得熱,用一根皮筋鬆鬆紮在腦後。
玉龍進來了,渾身水淋淋,赤條條站在麵前,眼色迷離,一把抱住月巧,說:今天你真好看。兩個人擁在床上,玉龍一嘴酒氣,伏在月巧身上狂吻。月巧說:你不知道?都四個月了,小心。
玉龍說:今天是啥日子?不管幾個月都要。
遠處一陣淒厲的響聲,玉龍抬起了身子。西馬村離通往縣城的公路不遠,玉龍家又在村口,夜靜,公路上過往的汽車聲聽得清清楚楚。
玉龍說:什麼聲音?
月巧說:像是警車?
玉龍說管他呢,又往月巧身上爬,卻再也不行,費了好大勁,又折騰出一身汗,翻身下來,沮喪地坐在月巧兩腿中間,不甘心地撫摸,念叨:怎麼就不行了。
月巧很失望,說:今天累了,又喝那麼多酒。
玉龍說:不是,不是。
院裏響起一陣音樂聲,是玉龍手機鈴聲。誰打電話?今天的電話都來得不是時候。人家正結婚,騎在馬背上打,正洞房花燭,又打,誰呢,這麼討厭。
玉龍光身子跑出去,一聲接一聲,噢噢應答,一聲比一聲低,一聲比一聲無力。
月巧把自己脫光了,用毛巾被蓋了小腹,橫陳在床上,她不想新婚夜讓玉龍失望。
玉龍熄了院裏的燈,再進來仍不甘心,又是一陣折騰,還是不行,終於大汗淋漓,癱倒在一旁,哮喘似的大口喘氣。
月巧說:別急,以後日子還長著呢。
玉龍說:日他媽,都後半夜了還這麼熱。
月巧說:記得買了台電扇嘛,怎麼不用。
玉龍說:叫做菜的大師傅給折騰壞了。
兩個都不再說話,玉龍的手搭在月巧胸脯上,輕輕捏揉。外麵很靜,遠處公路上不時傳來汽車過往聲。玉龍的手捏著揉著就停了,搭在月巧肚皮上再也不動,鼾聲如雷。玉龍太累了,過事這幾天跑前跑後,比幹幾天活都累。
月巧也累了,翻過身去。
夜真正安靜下來。
3
月巧是被陽光照著身子醒來的。一醒來就罵自己。前一天媽交代過,過門前幾天要早起,要不會讓人笑話。月巧知道笑話是什麼意思,可還是起晚了。照媽以前的話說,是太陽都照著屁股才起來。幸虧沒與公婆住在一起。
床另一麵是空的。玉龍早起,也不喊一聲。恐怕是想讓她多睡一會吧。月巧這麼想著,心裏甜甜的,沒想到玉龍平常大大咧咧,倒會體貼人。
忽然想起今天的“小叫”,哥要來接她。“小叫”也一種鄉俗,實際是由新娘領著新郎倌認女方主要親戚門,表示以後就多了這一門親戚,好方便走動。“小叫”日程是爸媽商量安排好的,一天一家,頭一天哥家,哥來接,接下來是舅家,姑家。月巧想著就笑了。聽結過婚的女伴說:小叫就是娘家人驗傷。月巧當時不明白,問什麼傷?女伴說:真憨還是假憨,還能有什麼傷。這麼一說,月巧明白了,知道這是取笑,可覺得也有道理。換了個環境,換了身份,真遇到委屈還不得向媽說說嗎。女伴卻不這麼想,說:頭一天晚上趁著勁,瘋得連路都走不成,可就真傷了。月巧說:結一回婚怎麼這麼麻煩。
屋門虛掩,月巧走到院,天氣晴朗,清晨的陽光照得逼真。月巧一身倦意,懶懶地開始收拾自己。院裏真安靜,昨天這裏還擠滿人,嬉鬧聲、鼓樂聲、猜拳行令不絕,轉眼就清清冷冷。月巧想,昨天,就是懷著四個月身孕,她也是個姑娘,今天,就是昨晚兩個人什麼也沒做成,她也變成個媳婦。她的另一種人生從今天開始了。她甚至想到了幾個月後孩子出生後的情景。
從水缸裏舀了盆水,把臉盆架搬出來,放在門口的台階上,仔細地洗,這一洗,就洗去了做姑娘的痕跡,再染上的,就是做媳婦的了。鏡子裏的她,與昨天沒什麼區別,臉頰飽滿,膚色白淨,眉毛彎彎,眼睛細長。不過,她從自己的眼裏看出從沒有過的光,那種光是興奮,還是倦怠,她說不清。總之,今天她不再是過去的她了。她很想看看玉龍今天是什麼樣,是不是還像過去一樣大大咧咧,什麼都滿不在乎。
玉龍去哪了?是不是去他媽家送東西,昨天宴席後,還有些肉、菜沒用完,要早早吃了,這麼熱的天,很快就會餿。
她解開了頭發,細細梳理。大門外響起摩托車聲,一個聲音無所顧忌地喊,巧,巧,哥接你來了。接著高大魁梧的哥就出現在麵前,望著月巧嘻嘻笑,問:才起來吧,昨晚瘋過頭了。
哥隻比月巧大一歲,比玉龍還小一歲,平常耍慣了,說話隨便,連這種話也問。月巧臉兒紅紅的,想起昨晚的事,突然想哭,把頭扭向一邊。哥說:怎麼啦,怎麼啦,狗日的玉龍欺負我妹子,哥幫你出氣,玉龍呢?
月巧說:可能到他媽那頭送東西去了。
哥說:待會見了,哥好好收拾他。
月巧梳完頭,又在臉上抹,哥先在一旁感興趣地看,一會兒就不耐煩了,說:用那些東西幹啥,你嫂從沒抹過那玩意兒。
月巧不聽哥的,仔細抹好了,又照照鏡子,連自己也覺得裏麵的人和昨天不同,有了另一種風韻。
哥說:這麼好的妹子,怎麼就看上玉龍這狗東西。
從訂婚那天起,哥就看不上玉龍,結婚了,哥還是看不上這個妹夫。哥說玉龍腦子太夠用,奸猾,過日子這種人靠不住。可現在妹子都有玉龍的孩子了,哥怎麼還說這話,月巧就有些不高興。搶白:哥,你以後別當著麵我說玉龍。
哥說:好好,過門還沒一天,就知道護著男人,把哥當外人了是不是?
月巧說:反正我不愛聽你說玉龍不好,再不好,你妹子也嫁給人家,以後就是親戚。
哥說:好,以後有事,別找你哥。
月巧說:不找就不找,不說了,咱走。
哥說:不等玉龍了。
月巧說:路過他媽家叫上,一起去。
玉龍家老院在村中間,玉龍並不在。婆婆才四十多歲,長得人高馬大,是村裏出名的厲害女人,見月巧問玉龍,說:玉龍不是和你在一起嘛,剛過門就連男人也看不住。
月巧被說得臉紅,說:我起來就不見他,以為他來這頭。
婆婆說:不會打電話問問?
月巧還沒有手機,哥早在一旁撥了號,也不知道通沒通,就大聲問:玉龍,在哪,不知道今個小叫嗎,懂不懂規矩,還沒一天就想欺負我妹子,我告訴你翟玉龍,你給我老實點,別在老子麵前抖威風。
玉龍怎麼啦?和哥說了什麼?惹哥發那麼大火。月巧正這麼想,隻見哥眨眼,她馬上明白,當著婆婆麵,哥大聲咋呼,是想煞煞婆婆威風,給自己出氣。婆婆果真氣得臉色發白,嘴一張一翕,說不出話來。
哥說:咱走,玉龍說他隨後就來。
玉龍到底沒來,到中午吃飯時,幹脆連手機也關了,像從人間蒸發,無影無蹤。太陽已經昏沉沉落在西天,媽不高興了,說:這玉龍怎麼回事?一天連個人影也不見。
月巧為玉龍辯解,說:可能有什麼事。
媽說:再有事,也該打聲招呼。
月巧心裏也埋怨玉龍,卻不能露在臉上,怕惹媽傷心,說:媽,他就是不來,還是你女婿。明天我讓他過來,給媽賠不是。
媽說:給我賠什麼不是,隻要你們能好好過媽就省心。
臨走前,媽給月巧帶了許多東西,有紅皮雞蛋、花生、糖果,都是為晚上鬧洞房準備的。每個女子小叫回來都帶這些東西,可月巧不這麼看,她覺得這是媽最後一次為女兒盡家長義務,以後,女兒還是女兒,卻是別人家人了。自己還把媽叫媽,卻要去過自己的日子,再不可能有媽這棵大樹罩了。這麼想著,月巧就有一絲哀傷。
月巧回到家天已黑了。一路上月巧都在想,玉龍可能在家裏等著,走到門前,門上還掛著鎖。玉龍去哪了,又不好再問婆婆,開了門進去,院裏空落落,幽怨便一絲絲從心底往上升,像一股冰涼的水,慢慢注滿全身。她坐在屋裏,沒有開燈,腦裏全是玉龍昨天騎在馬上的身影,又想起昨晚玉龍光身子接的那個電話,就擔心,到底出了什麼事?
幾個年輕人來了,本想好好取鬧,見玉龍不在,說笑一陣,早早收了場。
天還像昨天一樣悶熱,月光從窗欞透進來,薄薄灑在床上,一種淒冷的感覺湧上來,月巧忽然覺得玉龍很生疏,她和他曾在北京同一家超市打工,她是導購員,玉龍是保安。因為是同鄉,他們很快相戀,現在都懷上他的孩子了,卻好像不認識似的。這新房也很生疏,四條發光的塑料彩帶交叉懸在空中,中間挽一朵大大的花,大紅喜字貼在迎門牆上,床頭掛著婚紗照,她和玉龍都笑得很甜。一排衣櫃靠東牆立著,錚光油亮,像一個呆板著麵孔的人,她不知道櫃裏有什麼,嫁妝還沒有歸置好,昨晚隻草草收拾了床。天太熱,媽請一大堆女人縫的幾床被褥,連一床也沒用,還堆放在沙發上。該收拾一下,要不婆婆會笑話。
忙了一陣,累得滿頭大汗,屋裏總算像個樣子了。再坐到床上,她突然覺得害怕,又有一絲不祥的感覺,結婚才不到兩天,一夜空折騰,一夜守空房,莫非有什麼預兆,月巧不敢往下想。聽媽說,小時候曾領她到廟裏算過命,那位先生說她命裏缺土,不可找主木之人成親。當初與玉龍相戀時,海誓山盟,男歡女愛,兩個人恨不得融在一起,根本就沒想這麼多,後來媽不同意這門親事,有一條原因就是命相不合,難道還不到兩天就應驗了?
月巧一夜翻來覆去地想,還是沒想明白,她對玉龍了解得太少了。
第二天,是舅家小叫,月巧對舅說:玉龍叫人臨時拉走,到三門峽做生意了。舅還誇了玉龍,說:這孩子倒會過日子。
聽舅這麼說,月巧差點哭出來,好在舅沒注意。在舅家,她借表哥的手機,悄悄給玉龍打了幾個電話,一直關機,她希望回來時,玉龍已在家裏等她,可還是大門緊鎖,連玉龍的影子也不見。
又一夜獨守空房,月巧有些絕望了,想鎖了門,幹脆住到娘家,可一想,這麼不明不白,回去可怎麼給媽說,沒過門就挺個大肚子,剛過門又把男人弄丟了,還稀裏糊塗不知道怎麼回事,村裏人還不笑話死,不是個憨婆娘是什麼。
月巧把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光光鮮鮮從巷裏走過,一個女人坐在門前,看見月巧:喲,這不是玉龍新媳婦嗎,玉龍侄子呢?
月巧記得前天席間敬酒好像見過這女人,唧唧喳喳,和幾個婆娘往婆婆臉上抹紅,知道是個多嘴的主兒,見她稱玉龍侄子,該叫她嬸子,又故意不叫,拉下臉說:去縣裏了。
女人說:結婚才兩天就去縣裏,也不帶媳婦。
月巧一笑,說:他有正經事,帶我幹啥。
女人臉上透出一種古怪,神神秘秘地,說:玉龍真去縣裏了嗎?
月巧腳步沒停,她知道再說多了,說不定一會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下。
月巧站在婆婆麵前,沒等開口,婆婆先問:巧,玉龍呢,怎麼沒和你一起來,這狼娃子,娶了媳婦忘了娘,打過了事,兩天都沒到這頭來。
月巧說:我也兩天沒見他了。
婆婆跳起來,拍打屁股,說:真把男人弄丟了,才過門兩天,好好的人怎麼就能丟了。
月巧再也控製不住,眼淚漣漣,說:第二天,一起來玉龍就不見了,我以為他給你說過。
公公在一旁緩緩說:你這婆娘,這事怎麼能怪巧娃,你還不知道你那娃,冒失頭,幹事沒個準,人家新媳婦家,怎麼能知道你娃去幹啥。
婆婆說:我娃咋啦,我養了二十幾年,也沒丟過一回。
公公說:別吵,在我跟前顯能就能找到你娃,巧娃,你別急,我出去找人問問。就不信,二十幾的大小夥子還能丟了。
陽光把一條亂糟糟的街巷照得金燦燦,月巧一個人走在巷裏,連晃動的身影也顯得孤獨。一個女人迎麵過來,看月巧一眼,一笑,眼神怪怪的,月巧也一笑。那個該稱嬸子的女人身邊又多了兩個女人。這回沒有再和月巧打招呼,月巧也懶得理,剛走過去,就聽得身後有人輕聲嘀咕:身子都沉了,怕有好幾個月了。
月巧繼續往前走,快到那個新家了,朝村外的公路望去,一輛客車正緩緩停下,幾個人從車門跳下,客車又緩緩開走。月巧真希望玉龍像自己說的那樣,去了縣城,現在正往回趕。可是,那幾個人裏沒有玉龍。月巧歎口氣,長長的一聲,連自己都懷疑是不是自己發出的,她好久都沒有這樣歎氣了,做姑娘時,無憂無慮,天天嘻嘻哈哈,好像天下就沒有發愁的事,當新媳婦更不應該歎氣,可偏偏最該如膠似漆享受快樂的時候,新婚丈夫不見了,大喜的日子,煩惱事怎麼會這麼多。
她抬頭望望,藍天空曠,白雲如婚紗般絲絲縷縷,她覺得心也像雲彩一樣扯破了。等收回目光時,她又注意到那一大片磚垛,想起在馬背上看到的涼席,無端想到是不是和玉龍有什麼關聯。
從家裏搬來個凳子,小心翼翼爬上磚垛。上麵還算平整,世龍怕人偷磚,在磚上撒了石灰,白色粉末將磚垛頂弄得亂七八糟,彌漫出一種焦躁。那張涼席還鋪在垛頂中間,灰黃破舊,被滿眼白色襯出不祥氣氛。月巧站在涼席前,呆呆地望。涼席周圍零亂地散落著許多煙把兒,一端油光發亮,下麵墊著兩塊磚,算是枕頭。睡在上麵的人,一定是一邊仰望星空享受涼風,一邊吸煙想心事,煙抽完了,隨手一丟,黑暗中出現一道紅色的弧線,涼席周圍就有了零亂的煙把兒。可為什麼要睡在這裏,就想涼快嗎,這裏並不是夏天乘涼的好地方。不會是世龍為看護磚天天睡在這裏吧。月巧這麼想著,就有些害怕,磚垛與月巧新家院牆隻有七八尺距離,站在磚垛上,能看見大半個院子,甚至能看到新房窗戶。若真是世龍天天晚上躺在這裏,等於自己天天晚上被一雙眼睛盯著,太怕人了。她踢了踢涼席,一件小東西亮晃晃出現在磚縫中,拿起來看,是個金屬殼打火機。月巧馬上明白了,這涼席真是玉龍鋪的,晚上睡在這裏的人就是玉龍。以前,她多次看到玉龍擺弄這個打火機,瀟灑誇張地打起火苗,把叼在嘴上的煙點燃。再看周圍雜亂的煙把兒,就知道玉龍睡在這裏不止一天。可是玉龍放好好的新房不睡,為什麼睡在這裏,就為納涼嗎?
月巧坐在涼席上,感到腦子木了。遠處,公路上車來車往,從公路通往村裏的路白白亮亮,幾個去地裏幹活的人扛著鋤頭,緩緩走。坐在高高的磚垛上,像坐在一個瞭望台上,從公路到村裏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玉龍晚上睡在這裏是看什麼人嗎,月巧越想越糊塗。
晚上,月巧又悄悄上了磚垛,臨上來前,她沒有忘記帶一條毛巾被。磚垛上還真涼爽,天空澄澈清明,星星仿佛一伸手便可摘到。風輕輕吹,撫著肌膚,月巧坐在上麵,心情卻像籠上一片雲。一會兒,月亮出來了,月巧盯著看,像個胖寶寶,月亮漸漸升高,銀輝一樣將磚垛灑白,水一樣流動,遠處的路、樹都像浮在水麵。有個人搖搖晃晃從公路下來,從磚垛前通過,進了村裏。又有一男一女從村裏走出,女的頭靠在男的肩,親昵樣子讓月巧想起與玉龍相戀時的情景,他們也曾這樣親昵地走在月光下。她不知道這一對男女是誰,看樣子年齡都不小,肯定不是夫妻。空氣中帶上濕氣,露水上來了,月巧裹緊毛巾被,她渴望通往村裏的小路上,有人朝她的新家門前走來,那就一定是玉龍了,但是走來走去的人都與她無關,再剩下的就隻有遍地月光。夜很靜,午夜後更靜了,還不時有人走動,那對男女過了很長時間才回來,卻是一前一後,躡手躡腳,男的在前,女的在後,月巧埋怨自己不該發現人家的私密。
月巧在磚垛上待了一夜,到天快亮時,才悄悄下來。這一夜,她發現了村裏的許多秘密,可惜,她嫁過來的時間還太短,要不,有些人,光憑身影也能認出是誰。玉龍躲在磚垛上也是看這些嗎,他看到了什麼?為什麼新婚夜沒了人影,他真能丟下剛過門的媳婦和未出世的孩子嗎?
才過了五天,連月巧也覺得自己不再是個新媳婦了,好像還沒有嚐到新婚的甜美,就被人遺棄,而且遺棄得不明不白,她甚至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當過新媳婦,直接從一個姑娘就變成挺著大肚子苦等男人的婆娘。她怨恨過玉龍,但也隻是那麼一小會,過後馬上就變成了思念,她恨自己沒出息,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4
到了第六天下午,月巧終於哭了。哭得淚眼婆娑,傷心絕望。
月巧瞞村裏人說玉龍去縣裏,其實她心裏真是這麼想的。想去縣裏找,又不知道該怎麼找,給玉龍交往的幾個熟人打了幾個電話,都說沒看見玉龍。月巧就不敢再聲張,再這麼問下去,滿世界人都知道月巧新婚之夜跑了男人,多丟人。
總算有人給月巧送來消息,
警笛聲淒厲地叫著,停在門前。月巧正在掃院,心裏咯噔一下,馬上想到新婚之夜玉龍爬上身時聽到的聲音。幾個警察走進來,領頭的是鎮上派出所所長大臉,月巧不知道大臉叫什麼,隻知道大臉姓陳,長一張大國字臉,鎮上人都叫他大臉。大臉的臉不光大,而且黑,背起手在街上走,那張大臉繃得像烤糊的鍋盔,看人眼神直勾勾,不打彎。加上常熬夜,眼白總帶幾絲紅,看一眼,能刺到人心裏。大臉就是用這種眼神盯著月巧,問:這是翟玉龍家嗎?
月巧說是。大臉又問:你是翟玉龍妻子劉月巧嗎?
月巧點頭。大臉從包裏掏出一張紙,在月巧麵前晃晃,說:我們依法對犯罪嫌疑人翟玉龍家進行搜查,希望你配合。
幾個警察進了屋裏。
大臉的眼神像一把錐子,刺向月巧,說:翟玉龍涉嫌倒賣槍支,你如果知情不報,同樣會受到法律製裁。
月巧淚眼迷茫,她怎麼也想不到玉龍會和倒賣槍支扯上關係,他從哪兒來的槍,又賣給誰?忽然間天地茫茫,大腦裏一片空白,她覺得自己快支持不住,要癱坐在院裏。
大臉又問:最近翟玉龍和你聯係過嗎?
月巧說:自過完事,就不見人影,手機也關了。
大臉遞過一張名片,說:一有翟玉龍消息,馬上和我們聯係,知道嗎?
月巧說:知道。
幾個警察從屋裏出來,朝大臉搖搖頭。大臉說:咱撤。
警車又淒厲響起,朝公路那邊馳去。
天旋地轉,月巧渾身再也沒有一點力氣,癱坐在地上,腦裏出現了無數黑洞洞的槍口,對著自己。又想起玉龍,還是婚禮上騎大馬、穿藏青色西裝、披大紅花的那個玉龍,便大聲哭起來。
夜晚很快來了,月巧走進屋裏,前幾天剛整理好的新房被翻得零亂狼藉,嫁妝大概都被警察翻了一遍,還沒蓋過一天的被子,紅彤彤,如一團破爛般堆在沙發上,床櫃、立櫃敞開,像被開膛破肚,裏麵所有東西都被拿出來。月巧撲倒在被子上,腦裏紛亂如麻。
肚子裏隱隱蠕動,月巧想起未出世的孩子,爬起來,把屋裏的東西一件件拿起來,看了又看,抖了又抖。又把各個角落都摸一遍,她希望真能找出一支槍來。月亮出來了,她走出去,又在廚房裏好一陣翻騰,最後連院裏磚縫都看遍,沒有槍,真沒有槍,玉龍要有槍,她不可能不知道。
5
月巧換上了做姑娘時穿過的衣服,她不想在西馬村顯得那麼特別,不想再讓人覺得她是個新媳婦。一件舊T恤,還是在北京打工時買的,再穿上有些小了,肚子顯得有些凸,現在也顧不了那麼多。頭發隨便紮成馬尾狀,再照鏡子,仍然是一張二十多歲的女人臉。沒有了新娘樣,也找不見做姑娘時的影子,才剛剛幾天,眉宇間,分明多了幾分憂鬱,眼光不再澄澈明亮,臉色不再光鮮嬌嫩,連頭發,也好像不再柔潤順直。月巧有幾分悲傷,一閃念也就過去了。她就是想要這種模樣,走在村裏,再沒人用打量新媳婦的目光打量她。
月巧來到伴郎國強家。月巧知道國強是玉龍最要好的朋友。
國強正光著膀子在電腦上玩遊戲,顯示屏上刀光劍影,打鬥得激烈。國強手忙腳亂,見月巧來了仍停不下手。國強去年才結婚,已經有了兒子,媳婦捧著白晃晃的奶往孩子嘴裏塞,對月巧微笑,說:月巧來了。
月巧說:我有事問國強。
國強手從鼠標上移開,一會兒,屏幕上的俠客便無骨似的晃悠。國強說:聽說警察找到你家,狗日的玉龍犯了啥事。
月巧歎一聲,說:人家說玉龍倒賣槍支,國強,你可知道玉龍從哪兒弄的槍,玉龍他一個農民怎麼和槍沾上邊?
這事啊!國強哈哈笑,說:他那膽也敢倒賣槍支,他要敢倒賣槍支,我就敢倒賣原子彈。聽說玉龍沒影了,嚇跑了吧?
月巧聽得糊塗,說:人家都快嚇死,你還耍笑,到底怎麼回事,倒賣槍支可是重罪,要坐牢的。
國強說:沒事,沒事,月巧你別怕,大臉嚇唬你哩。
月巧說:可大臉為啥抓他,他又為啥跑?
國強還在笑,說:反正我覺得他那不叫倒賣槍支。
月巧快哭了,眼淚盈眶,國強媳婦說:快給月巧說怎麼回事,你想急死人嗎?
國強說:我也是聽人說的,隻知道玉龍打麻將贏了河南老蔣一支槍,後來又賣給陝西老關,就這麼回事,詳細情況你要問東升,那天是東升和玉龍,還有河南老蔣,再加上鎮裏老寶四個人打麻將。
國強說的三個人,月巧除了東升都不認識。從國強家出來,月巧朝村外走去。西馬村是個被蘋果樹包圍的村莊,一出村,就能看見成片的蘋果樹,走過通往縣城的公路,再下一座小橋,沿一條汩汩流淌的水渠畔走一會,月巧鑽進一片蘋果園。
果樹枝繁葉茂,蘋果都套著塑料膜袋,走過去,不時碰人。果樹深處柴油機突突響,樹葉濕漉漉,晨露一樣往下滴水,農藥味大得令人窒息,一條黃色塑料帶在腳下擺動,通往樹叢深處。一團白霧從綠葉間飄出,望去,天空間就有了一彎彩虹,瞬間又消失。月巧正想喊一聲,樹下鑽出來個濕淋淋的女人,手持一支噴槍,將白霧朝樹葉噴去,月巧走過去,喊:媽,讓我來。
婆婆頭臉都包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喊:巧,你怎麼來了。
月巧說:我不能老歇著。
婆婆說:巧,你懷著身子,可不敢幹這活,藥味這麼大,可別傷了娃。
月巧說:我在娘家打過藥。
婆婆說:現在不一樣,快回去歇著。
月巧說:我想給你和爸說個事。
婆婆說:是玉龍的事吧,你爸早知道了,別著急,去地頭等一會,咱回去說。
月巧又走出蘋果園,坐在渠畔,望著白霧不時從樹梢噴出,又有了一陣哀傷。
公婆的農藥很快就噴完,婆婆從果樹間走出來,解去頭上毛巾,又脫去被農藥淋濕的外套,對月巧說:再急的事,也要在家裏說。走,咱先回家。
公公盤好塑料帶,開著三輪車從果樹間駛出,突突黑煙將農藥味與柴油味混合,將月巧與婆婆圍起來。
走進家門時,公公已將車停在門洞裏,車廂上的藥罐像個孕婦,圓滾滾將門洞堵了一大半。月巧側身從三輪車旁進去,公公正光著脊梁洗,見月巧進來,並不回避。一邊用毛巾擦,一邊對月巧說:我和你媽都老了,幹一天活,晚上渾身疼。咱家兩片果園,原想等你們過事後,把汽車路南那片分給你們,收多少都是你們的,就算是分家另過,可沒想,玉龍這狗東西闖了這麼大禍。
月巧說:玉龍的事你都知道了。
婆婆在一旁插嘴,就這麼個村子,放個屁全村人都能聽見,別說這麼大的事。
月巧說:爸,咱不能老這麼等,得想想辦法,讓玉龍回來。
公公說:聽人家說他倒賣槍,狗日的,咱個土包子,怎麼能和槍沾上。
月巧說:聽說他是賭博贏的槍,後來又賣給別人。
婆婆說:這玉龍,我早就說過賭博要出事,就是不聽。
月巧說:我是聽國強說的,爸,咱應該先把事情弄清楚,別稀裏糊塗,坐了牢也不知道為啥。
婆婆聲音一變,說:這麼點事就會坐牢嗎,玉龍啊,你怎麼會闖這麼大禍,這可該怎麼辦?說著,拍屁股坐下抹眼淚。
公公說:哭什麼,都別著急,我先出去打聽打聽。
婆婆還在哭:玉龍啊,人家賭博贏錢,你怎麼就贏了個禍害呢。
6
玉龍賭博贏槍的事,一點點在月巧腦裏清晰。
月巧好像看到玉龍那張得意的臉,玉龍一得意,眼角就往上挑,仿佛什麼都不在話下。那天,玉龍就是用這種眼神,望著牌桌上其他人,先把他們個個洗光,又讓河南老蔣欠下賭債。
月巧找到了東升。
東升年齡和玉龍差不多,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黑瘦,高個子,滿村年輕人中,就東升留著黑亮的小胡子,本來還算敦厚的臉上就帶上一股匪氣。東升屋裏飄滿煙酒氣,一群人正在打麻將,東升和幾個人在一旁看,見月巧來了,說:弟妹來了,是打聽玉龍的事吧?我正想找你呢,又見弟妹新媳婦家,不好去。
月巧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東升說咱到裏麵說。一個女人坐在裏屋床上,朝月巧瞥一眼,月巧覺得一股幽怨飄過來,涼涼的,像流動的水一樣,慢慢洇遍全身。東升說:蘭子,這是月巧,玉龍媳婦。蘭子是東升老婆,黑黑瘦瘦,看上去有氣無力。見東升這麼說,身子動了動,算是打過招呼,又靠上了牆。月巧聽玉龍說過東升與蘭子的事。東升不光匪,而且賴。十七八歲就在桑泉鎮混,打架不要命,弄得滿鎮的混混都怕他。過了二十歲,想幹點正事,看上了殺豬賣肉這行當,成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臉上就帶上一股殺氣,但做事講義氣,不坑人,不計較斤兩,倒落得個好名聲。隻是還犯橫,從鎮上到西馬村,來去手裏拿一把明晃晃大砍刀,說話粗聲大氣,真把自個兒當土匪。蘭子是桑泉鎮人,在東升攤上買過兩回肉,不知怎麼就和東升好上了,到談婚論嫁時,蘭子爹媽死活不同意。蘭子性情懦弱,對東升說:咱倆沒緣,下輩子吧。東升說:這事你別管,這輩子我娶定你了。當晚腰裏別上砍刀來到蘭子家,撲通跪在蘭子爹媽麵前,說:我東升名聲不好,可不是壞人,我發誓以後要對蘭子好,二老若不信,我東升斷指為誓。說著,抽出砍刀,砍下半截手指。蘭子爹媽是老實人,哪見過這場麵,隻有哆嗦的份,一句話也說不上來。沒出一個月,東升敲鑼打鼓將蘭子迎回家。
月巧是第一次見蘭子。看蘭子的眼神,知道她過得並不如意。
東升說:派出所大臉找過我了,我知道你也會找。
月巧說:大臉找你做什麼?
東升說:做什麼,還不是為玉龍的事,玉龍全倒黴在那天手氣好。
月巧說:這不管手氣好不好。
東升說,那天玉龍手氣太好了,一把接一把自摸,到晚上十一點,連坐五莊,河南老蔣先斷了腿,其實老蔣兜裏有錢,就是不肯往外掏,老蔣打牌有個毛病,先給自己規定個底數,輸到底數就再不往外掏錢,接著就欠賬,等我和老寶也斷了腿,牌就沒法打了,一算,老蔣欠玉龍一千二。玉龍贏的也不多,一張一張地數,連小票全加到一塊,才兩千多點。
月巧腦裏出現了一幅甜美的圖景。那天,淅淅瀝瀝下著小雨,玉龍來了,興奮得像中了彩,從懷裏掏出個小紅盒,小心打開,裏麵是一隻玉鐲,價錢就貼在小盒底下,兩千二百。然後,拉過月巧手,先放在嘴邊親一口才戴上。說:這麼美的手,就該戴隻玉鐲。月巧覺得玉鐲涼絲絲的,眼睛卻望著玉龍,由不得湊上去親一口,兩個人擁到床上。這幾天一想起玉龍,月巧就翻出那隻玉鐲戴到手腕,晶瑩的玉鐲上,一絲絲綠意洇開,心裏便有了對玉龍的思念。聽東升說那天玉龍贏了兩千多塊錢,月巧馬上感到手腕不舒服,這玉鐲莫不是玉龍用賭博贏來的錢買的吧,她想起了那隻油亮的槍,想起冰涼的手銬,玉龍該不會用玉鐲換來一對手銬吧?
東升說:狗日的老蔣,真不義氣。前一天晚上,東升輸給他一千多呢,他才輸八百就不再掏了。
月巧想起婆婆的話,別人打牌輸贏都是錢,玉龍怎麼會贏一支槍,給自己贏罪受呢?
東升說:村裏以前打牌都是耍,圖高興,後來耍大了,就把錢看得重,牌場上欠的賬不一定討,但再玩要頂上。那天湊巧,玉龍和我又去老蔣貨運部玩,老寶沒來,三缺一,少一條腿沒法玩,玉龍躺在老蔣床上,覺得枕頭下硬邦邦,就看見了那支槍。玉龍把槍掂在手裏,問老蔣,真的假的。老蔣說咱不是小娃,弄支假槍耍。老蔣是河南人,貨運部又結交人雜,我就想老蔣是弄來防身的。玉龍對那支槍喜歡得要命,掂在手上不肯放,老蔣說小心走火。玉龍問有子彈嗎?老蔣說有,沒子彈要槍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