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斑

1

我正在昏黃的燈光下衝著淋浴,師傅老熊出現在門口,他朝我招了招手。我持一把頭發,來到師傅老熊身邊。師傅老熊低聲說:“快衝,衝完了還有點兒活幹。”說完,老熊扭頭走了。

我心裏有點煩,這個老熊,都什麼時候了,還有活幹,再說,大家都已經洗完澡,光等著下班了。可老熊畢竟是師傅,我敢怒不敢言。我擦幹身子,套上衣服,順著鏽跡斑斑的鐵梯子,拐進靜悄悄的車間,穿過灰暗中如同巨獸般趴伏著的機器設備,回到操作間。儀表盤上的警示燈大都是關閉著的。我們製酸車間已經停車一個多月了。不是因為我們製不出酸來,是因為我們製出的酸賣不出去。廠裏的盆盆罐罐都已裝滿,說得好聽一些叫高位儲存。可我們工人要照常上班,照常三班倒,除了日常的設備維護,我和老熊下下象棋、玩玩撲克、看看武俠小說,用來打發無聊的時間。

師傅老熊不在操作間。我瞅一眼儀表盤上的電子表,時間已經是十一點四十五分。夜裏的十一點四十五分。我們上的是中班,也就是下午四點到晚上十二點這個班。還有十五分鍾就下班了,還幹個鳥活!我抓起一塊於毛巾,擦了擦濕挽媲的頭發。這時候,師傅老熊走進來,說:快,快把工作服穿上,拿上防酸手套。我這才發現,老熊已是全副武裝,一身工作服不說,還穿著高筒的防酸靴。我心想,多熱的天呀。我心裏憤憤的,可又不能說別的。我隻能往身上套工作服,邊套邊嘟嚷:都快十二點了,要下班了……老熊肯定是聽見了,他說:少說廢話,快穿。我們的工作服都是防酸綢做的,厚得密不透風,剛穿在身上,汗水就淌下來。還好,上夜班的工友已經來接班了。我和師傅老熊跟他們打了個招呼,便下得樓來。老熊挪著胖胖的身子在前麵走,我在後麵跟著,邊走邊琢磨,看這個樣子,不像要去幹什麼活呀。老熊這個人倒是不弄,平時話也不多,可他總喜歡把屁大點兒事搞得神神秘秘。

果然,老熊一晃身子,走出車間。我也跟著來到車間外麵,外麵空氣清新,一陣風撲麵而來,身上立刻舒服了很多。由於停產,廠區到處都是黑咕隆咚的,路燈也跟著半死不活,隻有老熊的步子邁得勁頭十足。我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師傅,這麼晚了,咱們還幹什麼活去?我露出了不耐煩的口氣。

不該問的,一句話別問,不該說的,一句話也別說。老熊扭過頭來,惡狠狠地丟下一句,又勁頭十足地向前走去。

我心裏呸了一聲,心想,就會在我麵前逞能,見了車間主任跟哈巴狗似的。我們朝停車場方向走去,我看到廠裏的交通車就停在那裏。車裏亮著燈,有稀疏的幾個人坐在裏麵,他們是一些家住城裏的職工,而我和老熊的家都是附近村裏的,我們每天上下班都騎摩托車。我想,老熊不會是帶我進城吧?又一想,這個時間,進城幹什麼,城裏的歌廳都要關門了。又一想,城裏的歌廳關門不關門,跟我有什麼關係?老熊這個鐵公雞,怎麼舍得請我去城裏唱歌呢?果然,老熊昂首闊步地拐過交通車,朝一片黑暗的地方走去。

這時候,我看到一輛罐裝卡車停在前麵,車後三角形的黃色警告標誌牌告訴我,這是我們廠裏的運酸車。老熊繞過車頭,朝著駕駛室裏打了個‘手勢,接著又向我招招手。我來到駕駛室的另一側,老熊已經打開車門,先爬了進去。我沒有遲疑,也跟著爬進去。駕駛室熱燥燥的,尤其是座位,更是燙屁股。駕駛室裏的小燈一亮,我這才看到駕駛座上坐的是肥哥。肥哥咧了咧嘴,似笑非笑地說了聲:咱走。師傅老熊點點頭。

我認識肥哥,他是車隊的司機,跟老熊是初中同學,去我們車間打過撲克。我知道他的後背上紋著一條龍,透過他的白汗衫,我隱約地看到過那條龍的彩色輪廓。我從小就害怕文身的人,肥哥留著板寸頭,後背上紋著一條龍,我真的很害怕。

深更半夜的,肥哥拉著我們去幹什麼?想想老熊神神秘秘的樣子,我心裏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不會去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吧?這個時間去外麵活動,肯定是見不得人的,可又能去幹什麼呢?肥哥一發動汽車,我便有一股尿意伴隨著恐懼油然而生。肥哥向警衛室交了張條子,汽車緩緩地駛出工廠,拐上公路。我想,犯罪的事情我是不做的,我不管老熊是不是我師傅。我心裏開始埋怨老熊不跟我透露實情:你在廠裏是我師傅,出了廠門還是我師傅嗎?你這是欺負我進廠時間短呀。肥哥倒是一臉的輕鬆,竟然吹起口哨來。老熊坐在我和肥哥中間,脖子一伸一伸的,眼睛隨著車燈延伸的方向遺巡著。夜風撲進駕駛室,有了些許涼爽的感覺。我突然想到身上的工作服,如果我們去幹什麼壞事情,老熊是不會讓我穿上工作服的。想到這裏,我心裏稍稍平靜一些,抬頭看天,天上有幾顆星星閃來閃去。午夜時分,公路上一個人也見不到,兩旁半米多深的玉米地露出它黑默默的輪廓。

過了大概有二十多分鍾,汽車拐進一條更為狹窄的公路。

“不是讓越遠越好嗎?”老熊問肥哥。

“日他奶奶的,都幾點了。”肥哥懶洋洋的口氣。

我早已經辨不清方向,不知道汽車到了什麼地方。又過了十來分鍾,肥哥一打把,汽車緩緩地在路邊停下來。隨即,車燈全部熄掉了。

我們跳下車,一字排開,叉開腿在路邊撒了泡尿。深夜中的田野很安靜,見不到一絲的燈光,聽不到一聲狗叫,偶爾有陣風吹過,玉米葉子發出刷刷的一陣響動。看來,這個地方離村莊還是挺遠的。

“快幹吧。”在黑夜中,肥哥揮了下手。

師傅老熊來到我身邊,低聲跟我說:“一罐廢酸,放掉它。戴上手套,扶好管子,對準路基下麵,抓好了,有風,別濺到身上,注意安全。”老熊說話前所未有地利落。

我這才明白我們是來幹什麼的,盡管幹的也是見不得人的事,但我這心裏倒一下子變得輕鬆許多。我放下管子,把它順到馬路下麵的溝裏,溝是水泥鋪就的,在夜色中發出淡淡的灰白色。我站在路基上,雙手緊緊地端著碗口粗的皮管子。老熊問好了沒有,我說好了。老熊說一聲開閥門了,隻聽到路基下麵傳來“嘩”的一聲響,一股酸味撲麵而來,嗆得鼻子生疼。我想象著一團團騰起來的酸霧。還好,風是朝另一側吹的。我扭著頭,閉著眼,還能忍受得了。

時間似乎凝固在這一刻。在嘩嘩的酸流聲音中,風比剛才大了許多,我睜開眼睛,看到天空中的星星好像又多了幾顆。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管子裏漸漸地沒有了聲音。老熊捂著鼻子,來到我身邊。我們小心翼翼地把管子順過來,歸位到酸罐一側,固定好。

確實起風了。向回返的路上,我們誰都沒說一句話。師傅老熊微閉著眼睛,露出疲憊的樣子,肥哥握著方向盤,不時地打一個哈欠,拿一隻手揉一下眼睛。我朝著漆黑的夜色中瞪著空洞的眼睛,聽到耳邊呼呼的風聲。我總覺得空氣中夾雜著一股火辣辣的氣味兒,弄得鼻子眼睛不舒服。

回到廠裏,已經是淩晨兩點鍾。我和師傅老熊跟肥哥告別後,來到車間的放車棚裏。師傅老熊塞給我一張票子,然後趴在我耳朵上說:“不到兩個小時,賺了一百塊錢,怎麼樣?”灰暗中,老熊的眼睛狡黯地眨了眨,他又低聲說道:“這事兒,跟誰都不要說。聽到沒有?再有好事兒,我還會叫你的。”

我摸著一百塊錢,心裏挺感激老熊的,先前對他的不滿早就跑得無影無蹤。要知道,我一個月的工資,也隻有這麼十張票子。我禁不住說:件“師傅,明天我請你去王家醬骨店喝杯啤酒,咋樣?”

“好小子,夠意思。”老熊拍我肩膀一下,踏響了他的摩托車。

2

我一口氣睡到上午十點。要不是孫靜打我的手機,我可能睡到下午去了。“馬太,你咋還在睡覺?都十點半了。”孫靜沒好氣地說。我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瞄了下牆上的石英鍾,才剛剛十點出頭,就說十點半了。孫靜總是這麼大驚小怪的。

“上夜班,睡得晚呀。”我借借懂懂有氣無力地說。

“就知道你是上夜班,”電話裏傳來孫靜咯咯的笑聲,“我今天歇班,咱們進城逛逛去吧。”

我心裏一緊,逛什麼逛,不是買這就是買那的,喊,女人的這點小心思。可我不能這麼說啊,我們談戀愛快兩年了,已經花掉我爹好幾萬塊錢。我爹盼著我能早點兒把孫靜娶回家,可我們倆都還不到結婚的年齡。對了,我一下子想起來,我還得請師傅老熊吃飯呢。昨天夜裏賺了一百塊錢,這錢怎麼能白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