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在多多精神特別好的時候,我們會租車去郊外。田野裏一派秋天的景象。稻子剛剛收割,你可以看見稻田裏收割機走過的痕跡。秋風吹過,隱隱約約你還能聞到稻穀的清香。小徑上的野草已經變黃,遠處的山丘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生機,夾雜在綠葉叢中的黃葉子,預示著生命的衰頹,仿佛在預示我兒子的命運。
不,多多的命運連野草都不如。野草畢竟經曆了春的萌發、夏的蓬勃和秋的蘊蓄,而多多呢?他的春天才剛起步,卻忽然徑直步入了深冬。這個時候,我忍不住在心裏又一次詛咒起上帝來。上帝是最沒有人性的,因為他原本是神。上帝是最恃強淩弱的,否則何以有禍不單行之說?上帝左右眾生的命運,根本不用擲色子,一念之間他讓歡笑變成淚水,讓幸福變成痛苦,讓喜劇變成悲劇。不是有禍從天降嗎?
我們牽著多多的小手走在田間小徑上。多多走累了,我便抱著多多往前走。當我的手臂抱酸了,曹秀莉便把多多接過去。我們引導多多看天上的白雲,看在秋風中搖曳的樹木,看田野裏不時“哞哞”叫的水牛。
我們的心都是酸酸的。我們越是刻意地引導多多越覺得無比的悲哀。多多時日不多,他很快就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他認識這一切又有多少意義?不久的將來,這一切對他來說都等同於無。他自身也等同於無。他不存在了,對於他來說,世界就不存在了。誰能接受一個活生生的人轉眼成無成空?你現在可以牽著他的手,可以撫摸他的臉,可以聆聽他的呼喚,一段時間之後,一切都成為影像,牽不著,摸不到,聽不見,甚至就連這影像也越來越淡,越來越恍惚。你可以接受嗎?
那一段時間,我們照了很多相片。曹秀莉到她同事處借了一部數碼相機,我們每到一處便照相留念。多多照相的表情很豐富,或成驚訝狀,或成驚喜狀,或哈哈大笑,或甜蜜地微笑,仿佛他也已感覺到自己的大限將至,要將最美好的回憶留在人間,留在父母的心間。曹秀莉和我輪流與多多合影。遇有路人,我們便請路人幫我們照三人照。
有一次,我們把母親也動員去了。那時,母親尚不知多多的真實病情。她對我們這麼瘋狂的照相很不理解。但不管怎樣,她還是參與了我們的活動,總算減少了一絲遺憾。
有那麼幾天,多多對照相著了迷。他說的最多的詞就是照相。因為天天注射藥水,多多小手上的靜脈到處都是針眼,護士要找到一個合適的注射點越來越困難。而對多多來說,他受的罪則越來越大。他難免會掙紮、抗議。
“爸爸,不要。疼,疼。”他說。
“媽媽,不要。疼,疼。”他說。
可我們依然緊緊地抓著他的小手,配合著護士。我看見曹秀莉的淚水無聲地從臉頰上流下,我們都有種心被撕裂的感覺。
我們用各種話語勸誘多多安靜。在他對照相著迷的幾天,最有效的話莫過於“多多,別動,打完針爸爸媽媽帶你去照相”,小小的他竟然能夠強忍疼痛任由護士找注射點。
唯一感到遺憾的,是沒有想到給多多攝像、錄音。在多多死後的一天,有個朋友偶然點醒我這一點,我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