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樂齊作。吳桐指揮,開始演奏民歌曲調《繡金匾》改編而成的《歌唱人民的好總理》,合唱隊歌聲悲慟。吳桐的指揮棒似牽動眾人哀傷的心弦,果子唱得淚水橫飛,海音也加入演唱隊伍,觀眾越來越多,跟著唱。唱過一遍,吳桐向四麵觀眾鞠躬,聲音低沉地說:“為表示我們對敬愛周總理的懷念,再唱一次。”樂聲重起,密急的人群從胸腔裏吐音,唱不出詞也跟著哼,一如汛期的江河之水,一齊彙向大海……民氣可貴!
眯子——大難來時
陝北民歌的調子傷情,腔調拉得長,拉過後還要顫,引得人想哭,眾人淚水開閘,成江成河,都擁在淚河中泅水:果子同海音摟抱一起哭。吳桐在指揮的間隙,也用衣袖拭淚。老幹部不少,老淚縱橫;也有年輕夫婦抱著孩子,邊唱邊哭。黑壓壓一片人,都以哭聲相伴。突然,公園的高音喇叭發出試音前的蜂鳴,跟著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壞了!分明見到一隊人提水火棍朝這邊走。我趕緊通知寧哥,他告訴吳桐。吳桐頭一昂,說“怕什麼”,繼續指揮。再看到鋼杆,還在輔導學生的集體朗誦,十幾個學生還在“無聲地,無聲地……”,這不是找死——你鋼杆不是將學生往牢裏趕?
“快撤吧,莫被抓到。”我對鋼杆說。
“沒事的,要讓學生受鍛煉。”鋼杆不以為意。
“你鬼懵了頭,也不看是什麼時辰。”我搶過他手中的那疊油印詩稿,趕走學生。
喇叭在播音:……革命的同誌們,毛主席教導我們,要以階級鬥爭為綱。清明期間,一小撮別有用心的人,借悼念周總理為名,大搞右傾翻案活動,大家要提高警惕——酸棗的聲音。
我將手中幾十張油印詩稿朝人叢中撒去,眾人爭搶,暗自慶幸鋼杆的詩將在一城傳遍。
嗽叭仍在喊,幾輛大卡車從正南門開過來,車上跳下幾十紮腳捋手的農民,口喊捉人。原本含淚歌詠的人群,馬上有騷動,稀裏嘩啦散一大半。那隊“水火棍”越逼越近,又跑走一些人。我知道事情壞了,讓寧哥快撤。寧哥吩咐機務段弟兄先走,他鎮定地卷好橫幅,放在三輪車上,然後護衛吳桐。那群合唱隊員跑得差不多了,有的邊跑邊抹去臉上的油彩;樂隊也收起樂器,有的扛著,有的幹脆扔在三輪車上,逃命要緊。四散而去的人們慌不擇路,人撞人,人擠人,有人跌倒,有人掉了鞋子,有人急著扔掉手中的詩稿,還有人不見了孩子。隻有吳桐、果子和海音並肩挽手,還在歌唱敬愛的周總理:
——你一心為人民,我們擁護你;
——你一心為人民,我們擁護你……
鋼杆——大難來時
還好,學生全撤了,有的跑湖邊,有的跑樹林。隻可惜我的詩稿扔得滿地都是,落在矮籬上,或被踩入泥窪中。回頭看寧哥,卻被幾個農民纏著,其中就有沙坪姓孫的民兵營長。他倚仗人多,幾個人同時逼向寧哥,說要“綁他一索子”。寧哥退後,護住吳桐。姓孫的又叫:“先綁老的!”就有人衝吳桐下手。隻見果子衝過去,咬住那人虎口,那人痛得大叫,揪住果子的頭發。我去營救果子,背後卻挨一偷拳。海音大叫“不許打人”,卻挨姓孫的一耳光。我衝上前,逼視姓孫的,說道:“熟人。我們交過手。”姓孫的驚愕地說:“又是你?”就往後退。那邊吳桐中山裝被撕破,眼鏡掉了,就在他拾眼鏡時,姓孫的一群按住他雙臂。寧哥吼叫,一拳將姓孫的送出老遠。
人聲大嘩,“水火棍”上來不少,揚起棍子亂撲,有人叫“關門打狗”。
這邊打得起勁,那邊,遊人躲得遠遠的,邊看熱鬧邊議論。有人認出我,說“老師也打架”,糟了!
眯子——車錢未付
吳桐倔,支起兩條幹瘦的胳膊,大罵“格殺打撲,特務行為”。人家早將你定為“別有用心”,你卻扮李公樸、聞一多,頂用?我趕緊找到小白,他算是夠朋友,網開一麵,勸走“水火棍”和“農民軍”,囑咐我們一走了事。不過,他很猶豫,擔心酸棗跟前不好交代,但仍是一拍胸脯,說“天大的事我頂著”。總算讓吳桐、寧哥脫身。吳桐臉被刮傷,惋惜地說還有他譜寫的《哀傷曲》來不及演奏。果子頭發被揪下幾綹,仍興奮,說“這是物理療法,比化療好,頭發不會全掉光”。鋼杆被人認出,不免垂頭喪氣,擔心“吃不了兜著走”。其實,何必呢。你們以為能喚起民眾,民眾都是“大難來時各自飛”,哪個會死心塌地跟你走,到頭來,跟到最後的隻有一個,蹬三輪的車老板——車錢未付。
寧哥——清查—裴多菲
傍晚,雨打得路麵刷白,我送吳桐坐公交車回家。路上少有行人。
我仍痛心上午悼念活動的“流產”。當時若有暴雨,眾人被雨驅散,有得一說。可聽到廣播就如鳥獸散,是些什麼人哪?
雨中。吳桐同我共一把傘,風大,支不住傘,兩人都淋得半濕。一直送到他乘上公交車。臨上車,他咬著我耳根說:“我們接受了一次洗禮。”他天真。
眯子家裏,他罵:“唱戲的瘋子看戲的傻。你們都瘋了!”果子咯咯笑,回敬他:“你同樣腦殼浸水。要不,跟著我們幹什麼?”說話間,王嬈闖進來,她也淋得半濕。隻說情況不妙,省、市委召開緊急會議,要將烈士陵園的演唱會定為反革命事件。
哪有這樣的定罪法?她又說,北京悼念周總理時出大事了。
擰開收音機,果然,在喊叫,說天安門事件是“裴多菲俱樂部”,是“反革命性質的反撲”。眯子兩手一攤,指著我們說:“好了,等著坐牢吧。”
好了,大幕落下,滿足了果子和吳桐的願望,寄托了哀思,卻禍患上身。我太不冷靜,沒有想到會調動農民,更沒有想到高音喇叭能驅散眾人。“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被人釜底抽薪了。眾人的作為讓我寒心,歌唱總理時個個如淚水澆出來的,有危險就一哄而散,為什麼沒有主心骨?其實,早應參透,春節時演出《三湘的憤怒》,眾人也同樣“義憤填膺”。哪有理性的思考?哪些人具有理性的思考?吳桐有還是果子有?我看他們隻是殉道者,並無思考。有個什麼道好殉?……我的想法漸漸同眯子的靠近。但突然冒出個海音,她為什麼同我們綁在一起?也許,我們都是些特立獨行的家夥,而不是烏合之眾:我們都保留了自己的思想個性!
果子還在笑,笑得懵懵懂懂,指著我:“怕什麼?天塌下來長子頂,由你頂。”
我突然有了底氣:頂就頂,沒有頂天的長子,豈不成侏儒的世界?
我在“頂天”。各單位開始大清查。老潘找我,說:“好糊塗,自己鬧事不說,還帶上段裏的人,弄到機務段成了清查重點。”我對他說:“同事貪看熱鬧,上次不是爭看春節的演出?真正出事的隻有我。”老潘大有揮淚斬馬謖的悲哀,安慰我:“能瞞的我一定瞞,能哄的一定哄。不過你要做好思想準備。”我說:“不用瞞和哄,我認!”說完一身輕鬆。
果真查,清查會上,追問打過橫幅的小蘇和小郭子。
我說:“他們湊巧碰上,臨時我找他們幫忙。”
小蘇和小郭子哭過一場,檢討階級覺悟不高,加上老伍為他們說情,他倆過關。
又查那首《於無聲處》。
我說:我寫的。當即背誦,有人竟點頭讚許。也罷,鋼杆兄弟,對不起,你的大作被我“剽竊”。
再查那天毆打“貧下中農”。據說被打的是民兵營長。我也認,隻說他不禁“修理”。
最後要審查:“裴多菲俱樂部”的黑手是誰?為什麼同北京的反革命事件遙相呼應?
我幹脆說,沒有俱樂部,裴多菲是有的,他有詩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至於“遙相呼應”,我說起在北京為總理送靈的情景,說我的良知同全國人民相呼應。
還好,並沒有人反駁我的慷慨陳詞,大家要找的是“替罪羊”,羊入屠場,眾人不再衝羊吐唾沫。
鄧小平被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
華國鋒當了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和國務院總理。
我被隔離反省,後事如何?不得而知。
鋼杆——馬屁拍到馬腿上—抗拒從寬
學校,清查開始。
路老兄對我說:“小心些,你已暴露。”
同樣被“暴露”的還有海音,有人看到她參加演唱,挨打。饅頭終於爆發,關起門,在家裏摔盆子、砸碗,罵人。
隔壁傳來夫妻對罵。
饅頭:“放著孩子不管,瘋到烈士陵園。送肉上砧板。”
海音:“我願意。做事正大光明,管得著?”
饅頭:“挨了打還有臉講,生得賤。”
海音:“講清楚,哪個賤?事到臨頭,縮頭烏龜才賤!”
也許“縮頭烏龜”惹怒了饅頭,聽到他惡狠狠地起吼,又聽到海音尖叫,隻怕打起來了。我要勸架,被滿子拉住。聽到鄭老師、蘇老師和魏兄敲門,聽到開門,聽到眾人輪番勸:
“莫打莫吵,莫嚇壞小孩子。”
“說來說去,還不是受騙上當。”
“講清楚就行,人哪有不犯錯。”
“要不是受欺騙,什麼事也不會發生。”聽得出,是魏兄的聲音,他根正苗紅,“跟風”又緊,被選進“清查小組”。
“陰臍爛肚啊,總有人打著紅旗反紅旗!”魏兄大發感慨。
“出去!你給我出去!”海音在喊。
好像是魏兄被逐出門,門又關上。
我是聾子不怕雷,既已暴露,無需躲閃,定下心,摸出《李長吉詩選》,挑慷慨激昂的句子讀,以增底氣:“自言漢劍當飛去”、“願攜漢戟招書鬼”、“閑取真珠擲龍堂”、“見買若耶溪水劍”:劍戟之鋒,陽剛之氣,或能為自己張膽。心想:千萬不要連累我的學生。
就“清”,就“查”,地毯式,教師中不用說,我同海音入“另冊”,學生也要人人過關。我在上課,魏兄衝進來,點頭,算是招呼過,他站上講台布置清查,語氣還平和,說在烈士陵園參加過活動的是受騙上當,讓舉手。
……沉默,一片沉默。
魏兄苦口婆心,說,情況清清楚楚,瞞不過的,快快舉手。
一個學生站起來,說:我去過。
魏兄趕緊登記他的名字——這是我的班長,為他擔心。
又幾個男同學站起來,說:有我!
他又記下。
又是幾排學生站起來,有男有女。他手忙腳亂。
隻聽到挪動桌椅聲,全班人站起來。魏兄沒了主意。我說,好辦,全班記下就是。他假惺惺,說:打擊一大片,不好吧。
已響下課鍾,看熱鬧的學生不少。擠在窗口的說:“有我!”擠進門的說:“也有我!”鄰班學生一撥一撥湧入,如海上興波,一浪接一浪,將個魏兄逼到牆角,他成了漂在浪尖上的一點泡沫,手足無措,喊喊叫叫,叫得喉嚨發幹發啞:凡去過的我都認得出!學生們一陣訕笑。魏兄網密,幾個班的學生被他“一網打盡”。
路老兄見到我,說起魏兄,捧腹大笑:“馬屁拍到馬腿上,原以為清查得力,哪知廖書記大發脾氣。”
我問:“為何?”
“你想,清查出這麼多‘不法分子’,單位領導的臉往哪裏擺?政治思想工作是怎麼做的?”路老兄說。
“是啊,是啊。”我附和。
說到我,他提醒:“這年頭,亂成一鍋粥,哪個單位的領導都想息事寧人。記住:抗拒從嚴,回家過年;坦白從寬,牢底坐穿。莫蠢。”
說得有理,可是我,聰明得起來?
終於輪到我“過堂”。廖書記找我談話。
“那天你在場,還動了手?”書記問。
“有人打海音,我能見死不救?”我回答。
“有人說,學生手裏拿著的反動詩是你寫的。是不是?”又問。
我敷衍,說道:“怎麼會?我手中的都是人家塞的。”
“莫緊張,其實詩寫得有感情,不算反動,隻是有些牢騷。你具備寫這類詩的才情。”廖書記諄諄善誘。
我猶豫,差一點要喊出:寫詩的人就是我!但突然想到“烏鴉叼著一塊奶酪”的寓言,更想起路老兄教誨,立馬“抗拒從嚴,回家過年”,一口咬定我誌大才疏眼高手低,絕對寫不出。
廖書記見問不出什麼,話鋒一轉,問到我同少爺的關係。
我據實回答,說同他談不上有什麼特殊,就說起死豬子肉,說起胎盤,說到他撞倒我煨的排骨湯,囉囉嗦嗦嘁嘁喳喳乒乒乓乓,有意將問題引向世俗化再世俗化。
書記突然提到少爺的畫。我馬上裝糊塗,扮懵懂,發問:“莫不是張假畫?”
廖書記問不出什麼,不再問。路老兄高明!
我仍被“發配”到學農基地,繼續鍛煉。海音“陪斬”。
眯子——《水調歌頭》—赤腳醫生—人氣躁,車搶道,處處都在瞎胡鬧
日子難熬。一團爛布筋,解不開。
郭老又在填詞,什麼“走資派,奮螳臂,鄧小平。妄圖倒退,奈‘翻案不得人心”’,什麼玩意兒?《水調歌頭》?暈他個頭。
寧哥被關進去,果子身體陡然垮了。化療之後,頭發如麻屑,一把一把掉,人瘦成一把殼。她躺在病床,清醒時眼睛睜得如葡萄,輕聲打聽寧哥的消息。昏昏沉睡時,嘴唇幹起殼,王嬈用棉簽蘸水塗她嘴上,她沒醒,嘴動,如摜在幹岸上的鯽魚,嘴皮輕微張合。王嬈計過,果子入院以來笑過三次:鋼杆那天來了,說學農基地幹塘,弄來兩隻水魚,要取血讓果子喝。當時果子正好醒來,見水魚拉長頸脖卻咬不到人,臉露笑,這是第一次。但笑過之後,打死也不喝水魚血。白馬尿泡僵蠶早不服了,她能捱到什麼時候?
捱到五月上旬,病房前大槐樹葉落葉生,樹枝間掛白槐花,像戴孝。天氣又潮又悶。這天本應作化療,醫生和護士臨時被召去遊行預演,療不成,百無聊賴,扶起她看遊行排練。快到“5·16”,文化大革命一晃十年,要紀念,要遊行,又是一場“猴把戲”。衛生戰線展示的“豐碩成果”是合作醫療和赤腳醫生。幾十個女同胞除鞋脫襪,背起醫藥箱子,扮赤腳醫生。嫩豆腐般的粉足踩上爐渣地,人偏偏倒倒,叫得哎喲喧天。果子總算又笑一次,烽火戲諸侯呀。5月16日那天,全城萬人大遊行,宣傳車出動一百多輛,隊伍又唱又喊,配合形勢,各大商店供應些稀罕物資,竟有奶粉,搶購兩包帶到病房,給果子,她沒笑。
後來我去探望寧哥,他說起看守所的種種黑幕,轉述給果子聽,她再笑一次。……看守所二三十個人關一個房間,什麼人都有,窮極無聊,編排節目。果子忍不住,笑。
“落地式音響”也是節目之一:幾條漢子托起一名犯人,讓他頭衝下,頭伸到空馬桶中唱歌,唱得不響要挨打。聽到這裏,果子一聲歎息。
南下想聯係蝦妹,想做越洋生意,問他可有本錢,他說有“空手道”,狗屁,“空手道”,十足是“一貫害人道”。蝦妹我聯係過,來信了,說大陸生意不好做也不能做,口氣平和而冷淡。南下再來問起,如實奉告。後來說起,朱老總逝世,他家老頭子淚如泉湧。
七月,事多。人氣躁,車搶道,處處都在瞎胡鬧。“活熊取膽”來過,說城外鬧鬼:雞婆學公雞叫,閹過,同樣清早打鳴。又說起北門外的鐵路邊,接連幾天半夜有嚶嚶哭聲,鬼火不止一處,像綠蝴蝶在空中飄。一早,路口的橫道木沒有放下,公共汽車同火車搶道,撞死、碾死幾十人,一片血肉模糊。眾人驚魂未定,跟著是唐山大地震,這一震,震走成千上萬條人命,偏偏要“踏著餘震批老鄧”,喪德。
寧哥的舅舅揀著這時候來長沙。陪他去看過寧哥,老頭子隔著鐵欄杆說:何罪之有!就四處奔走,聯係在長沙的老關係,希望老頭子真有將寧哥弄出來的本領。
鋼杆——國際悲歌歌一曲—“朝聖”
傍晚,“四類分子傳消息”。任滿爹串門,神色惶惑,說:“發生天大的事,不知道?”忙問發生什麼。滿爹說:“毛主席去世,孫營長集中四類分子訓話,不許亂說亂動。有人傳話給我。我傳給你們。”海音削土豆,聽到消息,刀鋒割到手指,她顧不上止血,忙擰開半導體收音機。果不其然,播哀樂,聽到悲沉的聲音讀治喪委員會名單,一長串。太突如其來,我眼前隻有一片雲翳。海音一頭栽在床上,身體卷倒蚊帳,在抽泣。她哭,孩子瞪著眼睛看。我折回房間,坐上床,沉重的身軀壓倒支床土磚,床垮了,天塌地傾。無心壘床,坐在地上,仰看牆上毛主席暢遊長江的照片,悲傷、失落。
當真發生了,難接受。毛主席七十多歲仍遊長江,當時江水隻有十八度,他卻意興酣暢。我們總是相信不死的傳說。現在,神話破滅,怎麼辦?
……萬裏長空且為忠魂舞……淚飛頓作傾盆雨,
……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
……為有犧牲多壯誌,敢叫日月換新天……
馬上想到毛主席的詩詞。總是從他老人家的話語中,尋找世事滄桑的注腳。
又想到從小到大,唱的是“東方紅”、“紅太陽”、“金色的太陽”,從歌聲中獲得和煦的陽光。我們習慣在高天暖日下,擱上生活的眠床,哪怕是土磚壘的。躺在床上高枕無憂。有毛主席的大智大勇,不擔心內憂外患。萬物生長靠太陽,萬物自覺或不自覺地養成對太陽的趨光性。有他老人家的光輝思想,我們甚至不會思索也不願思索。
床塌了,何以安身?
幾天後路老兄蹬著單車來到學農基地,讓我們回校參加追悼大會。
那天下午三點,高天無雲,地麵曬得滾燙,全體師生著白襯衣,佇立大操場,進行追悼:天下縞素。學校借了一台電視機,直播北京追悼大會現場:悲寂,沉痛。操場上,有人發出低沉的啜泣,很多人流淚,淚水顆顆如滴在宣紙上,迅速擴張。大片學生跟著哭。陽光烤人,幾十分鍾過去,主持人仍在指蘸口水,翻動悼詞。魏兄班上有學生中暑暈倒,忙急救。散會後,魏兄為暈倒的學生得意,說班上的學生對毛主席感情最深。第二天全校師生謁拜設在省體育館的毛主席的靈堂,學生更是感情大動,哭得號啕,但沒有人暈倒。我想起恩格斯在倫敦海格特公墓馬克思墓前的講話,隻有莊嚴、穆肅,隻有由衷的思念,悼詞千多字,恩格斯無須蘸著口水揭紙頁。
蘇老師在追悼會後闖禍,分班宣講毛主席豐功偉績時,有人說她“炒現飯”,她以悲痛得暈倒的學生為對照,批評班上的學生,學生起哄,說“裝的”。她氣憤,罵學生:“你們就不能裝?當年蔣介石留學日本武官學校,光著頭,太陽下暴烤四小時,回國後被委以重任。你們才烤了多久?”學生齊嘩:我們不是蔣介石!廖書記後來罵:老糊塗了!魏兄幸災樂禍,說:這還了得,挨批的命。路老兄見捅下天大婁子,忙對廖書記說,是口誤,矛盾屬人民內部。廖書記說:出言不慎害死人哪。饅頭以此告誡海音,說:能讓你回校參加追悼會,已是萬幸;往後隻準上班埋頭工作,下班洗衣帶崽。未等饅頭話說完,海音說:你吃錯藥了,我不是女奴。
將出發,滿子囑咐:長沙買不到奶糕和淮山,外麵如果有,多帶些。在安源參觀礦井,聽講解員作滾瓜爛熟、毫無激情、千篇一律的宣講;之後,又是“形勢大好”,又發我們一人一個“實心奶嘴”。我銜著“實心奶嘴”之時,更想到奶糕和淮山。等到宣講完畢,回到萍鄉縣城,通城墨黑,莫說商店,吃飯的飲食店也難找。隻在街的拐角處有家國營飯店,能供應的有兩缽老南瓜,一些發餿味的米粉。飯桌上,用過的碗筷堆積如山,一桌醬油湯。幾十個人鬼搶齋,將能吃的一掃而空。吃得半飽,早些睡吧。縣城的招待所是兩個大統間,男左女右。進門如入豆豉作坊,黴味、臭味,熏得人作嘔,被子卷作一團,髒得分不出底色,提起枕頭,能倒出糠殼。想洗臉洗腳,沒熱水;幾十個人擠用一個水龍頭,出水如淌尿。廖書記見怪不怪,說全國一盤棋,都這樣。他早準備了一疊舊報紙,覆蓋身上,再蓋上髒被子,以為能隔髒,殺菌。街頭廣播仍在宣講:繼續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
寧哥——“月亮飯”—“桂花桶”—畢竟陽光是新的
被關押四個月,應了眯子的話:麒麟獅象犼,王八兔子賊——政治犯同刑事犯同關一室。竟遇到冬不拉,他比我進來早。剛進來時,不肯接受“月亮飯”的待遇,挨過打。這裏一天兩頓,每頓三兩,飯蒸成一缽。“規矩”是新進來的隻能吃到月牙般的一小塊,月牙之外的要孝敬“老大”;十五天後才能吃足一缽飯。室中的“老大”是尹寶,傷人致殘入獄,是“開褂子師傅”,即他能將人打得斷手斷腳。我不信邪,拒不接受“月亮飯”,就打,打起來他不是對手,服了。被我摔在地上後,他說:“你是第二個不懂規矩的,冬不拉是第一個。”
尹寶敬重冬不拉。冬不拉勸他不要以強淩弱,他點頭,算是同意,但聲明:犯卵法的例外,他最恨強奸犯。同室的陳“眼鏡”總被他打,也無人同情。當初我為“眼鏡”抱不平,後來不理會。有些天風聲緊——後來知道是毛主席逝世了——熄燈後我同冬不拉悄聲說起“戲子”,讓“眼鏡”聽到,看守人員打著手電查監,他突然跳下床,一個立正,說:“報告,我有重要情況彙報。”彙報時他說得含糊不清,招一片噓聲,我同冬不拉被警告。事後,尹寶借故打眼鏡,強迫他喝尿,喝到第二口,冬不拉才上前勸阻,我不勸。眼鏡曾被“落地式音響”之類的惡作劇折磨,我也無動於衷。
幾個月來,人如回到古峰山區,思想麵臨一片貧瘠。也怪,行動自由時,思想謹小慎微。一旦進到裏麵,行動不自由,倒可以自由思索。
舊曆八月十五之後,情況有些特別,刑輕的可以出獄回家探親,政治犯不在此列;再有,依人頭加菜,補發月餅。月餅一人一個,加的菜是一片肥肉,約二兩,另有一片腐乳。走了七八個人,多發的月餅和腐乳全被尹寶霸占。尹寶嘿嘿笑著,呱嘰呱嘰,將肥肉一片片塞到口中,腐乳也塞,不嫌鹹。他已不把腸胃當作消化器官,而是當作存放占據物資的倉庫。之後,他又啃月餅,吃得咂口囁舌。“眼鏡”餓牢,想從他那裏得點餅渣,被他一耳光抽出老遠。月餅全吞下,尹寶發渴,擰開水龍頭灌水。個多小時後,他發作,拉肚子,拉了一次又一次。拉完,他撅起屁股叫喚:“‘眼鏡’,給菩薩開光,倒桂花桶!”“眼鏡”趕忙爬起,給尹寶揩屁股,提馬桶,叫開鐵門,捂著鼻子去倒馬桶。剛收拾完,尹寶又坐上馬桶,完事,又叫:“開光!倒桂花桶!”“眼鏡”又捂鼻子揩屁股,倒馬桶。尹寶瀉個不停,幹脆不穿褲子,隻等“眼鏡”提回馬桶就坐上去,抬起屁股,“眼鏡”就得“開光”,倒“桂花”。一天中,“眼鏡”不知倒多少次“桂花”桶。滿室臭氣熏人,“眼鏡”嘔了幾次,有時動作慢些,尹寶憋不住,拉在地上,“眼鏡”得用毛巾擦完一攤又一攤,他本不願用自己的毛巾,又被尹寶打得嘴角流血,躺在地下嗡嗡哭。
挨到傍晚,尹寶停止水瀉,躺下揉肚子,眼鏡也橫在床上奄奄一息,我同冬不拉避開眾人,倚著牆,席地而坐。牆潮濕,有蝸牛一樣的鼻涕蟲粘在牆上,當它緩緩爬動時,身後留一道米湯印子。冬不拉告訴我,鼻涕蟲含高蛋白,餓極了時可以充饑。
“是嗎?你吃過?”我驚訝。
“被強令吃‘月亮飯’時,受不住,試過的。哎‘月亮飯’、倒‘桂花桶’,牢中設牢,悲哀!”冬不拉眼睛無神地瞪著蜘蛛結網。
“弱肉強食,動物性。人的動物性的表露。”我說。、“難道不帶社會性?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是馬克思說過的吧。”他反問。
“什麼是社會性?”我也問。
“人和人之間總得處理關係吧,處理關係時總得像個人樣,而不是動物的本能。人群不同於動物,是不?”冬不拉的話說得高深,但有趣。
“獅群中有獅王,狼群中有狼王,王可以任意侵占食物,侵犯雌性,這是動物族群的規則,這種關係能引申到人際關係中麼?”
冬不拉說得憤憤:“狐狸騙走烏鴉的奶酪以及狐假虎威,人們指責的往往是狐狸,烏鴉就不應反省?老虎就不應反省?我們總說自己受騙上當,我們就不應反省?”
請假回家過節的犯人回來了,看管人員為他們開鐵門,就在這時,眼鏡如彈簧一般繃起,緊急立正,向看管大聲報告:“我彙報,有人攻擊江青同誌,千真萬確!”看管人員沒理會他。他仍堅持,大聲報告。回來的犯人一齊哄笑:“去你媽的江青同誌,江婆子同‘上海幫’倒台了!”
當真?我同冬不拉急於打聽情況,就欣喜,就感慨。尹寶等衝“眼鏡”吐口水。吵吵鬧鬧之餘,有促狹的提出排練“新節目”:“江婆子扭秧歌”,當即眾人響應。自然挑“眼鏡”作“江婆子”,他們都戴眼鏡。讓他胸前塞紙團,扭動腰肢,讓他嗲聲嗲氣模仿江青的口氣說話。
冬不拉說:“庸俗,庸俗,政治鬥爭庸俗化。為什麼總要醜化塌台人物?”
我說:“提倡打落水狗,除惡務盡。”
“沒必要這樣。”他說。
“你同情江青?”我問。
“不是。照理說,對他們的所作所為反感之極,但不經過理性的思考,鼓爛眾人捶,除了泄憤,能起到什麼作用?”
哄鬧到深夜,竟沒人理會,“眼鏡”累得憋紅臉,咳了半夜。
我同冬不拉毫無睡意,談到形勢發展,似乎又看到一場接一場的批判會,還有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我們在思考:什麼時候能出去呢?冬不拉並不樂觀。天亮了,一縷陽光投射在陰暗的牆上,畢竟陽光是新的。
鋼杆——《水調歌頭》—我又不是油漆匠
我們在歡欣鼓舞中打滾。是非顛倒、夢魘般的時代結束了,王、張、江、姚再也不能愚弄人民。滿街都是大標語—一“堅決擁護華主席”。鄭老師笑逐顏開地說,湖南人民真幸福,湖南不僅是毛主席的故鄉,也是華主席多年工作過的地方。蘇老師不識時務,跟著說,文革之前有提法,湖南是兩個主席的故鄉。魏兄對蘇老師嗤之以鼻,說:不識時務,還想為劉少奇翻案?現在是華主席一舉粉碎“四人幫”。
鄭老師問:“怎麼?不叫‘上海幫’了?”
魏兄說:“不讀報?‘兩報一刊’都登了郭老的《水調歌頭》,起頭就是‘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
學生熱情洋溢,他們曾以集體行動對抗過“清查”,現在揚眉吐氣,紛紛要算魏兄的“舊賬”,大字報上牆,魏兄被說成“四人幫”在廣益中學的黑爪牙,他慌了,找鄭老師,找路老兄,逢人叫屈:“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我是真心擁護黨中央、擁護華主席的。”
饅頭憤憤:“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繼續上課。市教育局下發搶編的鄉土教材,課文有《華國鋒同誌在湖南》和《降侯周勃》。絳侯周勃號召“左袒”,粉碎呂後的政變陰謀,維護劉氏王室的故事引發學生興趣。呂後的喻義,不言自明,可是周勃呢?指誰?學生瞪圓眼睛望著我,我索性自由發揮,說道領袖人物的勝利未必不是庶民的勝利,說著說著,就說到俄國的十二月黨人和法國羅丹的雕塑《加萊義民》——作為普通百姓,同樣應有抱負、有主見、有獻身精神。
沒料到少爺又找上門,帶來一袋奶粉和幾盒奶糕,說起他的遭遇口水翻飛:《一代女英》被撤出畫展後,他被遣送回原單位,停職反省半個月,然後在紙廠繼續幹他的“化漿工”。哪知時來運轉,粉碎“四人幫”後,他出頭露臉。
“其實,畫展之前,我已看出江青的狼子野心,所以在畫上做了手腳,畫展上才有那樣的轟動效應。”他大言不慚。
“是嗎?如何做手腳?”我想測度他臉皮的厚度。
“朝畫上抹石灰水,讓女皇臉上長出黴點,‘一代女英’就成了‘一代奸英’,連酸棗也瞞過,你說多巧妙。”他居然懂得石灰水的妙用。
“是呀,是呀,石灰也可以做粉搽,搽得你屁股如粉臉。哈哈。”我深惡他貪天之功據為已有。我問起酸棗。
“他呀,一根腸子通屁眼,仍在堅持‘二次革命論’,說要組織力量‘重上井岡山’。儼然以為他是格瓦拉。這不是螳臂擋車?”
“對對對,螞蟻緣槐、蚍蜉撼樹,雞蛋碰石頭。”我附和。
“何必呢?何不搭順風車,識時務者為俊傑。像龔秘書長,他就懂得化幹戈為玉帛,找我談話,說我的畫作是人民群眾對“四人幫”倒行逆施的自覺抵製,評價很高呢。”
“但願如此。”我巴不得他早出門。少爺僥幸,而在節骨眼上挑開膿包的寧哥卻還被囚禁,曆史這碗石灰水,何時得以澄清?
少爺走了,奶粉和奶糕留下,我尋思:他為什麼又找上門?是不是要封口?我應該將“女英”抹成“奸英”的真像公之於眾嗎?再有,我要不要站出來,大聲疾呼:清明時節那首《於無聲處》的作者是我!回頭一想:不必,我又不是油漆匠,沒必要將自己抹身流行色。
眯子——挑擔陳醋上北京—架子有智慧
寧哥的舅舅一直在為他奔走,到處走訪老關係,竟找到老龔,老龔的父親是他的老部下,可惜死早了。但老龔不夠意思,說寧哥是“重案”,人一時還出不來。舅舅歎氣,說是“人在人情在,人死兩無礙”。罵老龔是“純政治動物”。寧哥出不來,果子如掐了主枝的花骨朵,一天天枯萎。她蒼白、削瘦,臉如紙白,嘴唇皮也灰白,仍挺著,不肯臥床,甚至打起精神,要看元旦前大型文藝演出。拗不過她,隻好為她戴上厚棉帽,大衣捂著,抱上鋼杆的單車,鋼杆推車,我同舅舅在兩邊照應。
節目仍是老套路。獨唱《放牛娃開上了拖拉機》《庭魚米鄉》和《挑擔茶葉上北京》,歌中有鄉音對白:
——茶葉子送給哪一個?
——當然是送給華主席!
除了獨唱,還有表演唱:《十唱華主席》,從合作化、學大寨、修韶山灌區一路唱下去,一直唱到粉碎“四人幫”。這邊唱,那邊,十幾個女演員跳舞、扭秧歌。王嬈領舞。
鋼杆口不擇言,說:“個人崇拜,永不衰敗。”
寧哥的舅舅說:“華主席辦事踏實,他不想,手下的人要搞,有什麼辦法?”
節目還有舞蹈《歡騰的韶山》,仍是王嬈領舞。果子暗中流淚。
各單位又在搞清查,清查“四人幫”殘餘勢力。酸棗同小白是清查對象。酸棗本可以磕頭如搗蒜地作懊悔、作檢討,弄個寬大處理,他偏要咬定“繼續革命”的理論,同省市委較勁,正好抓他個“殘渣餘孽”。其實,說到“四人幫”這些年幹的壞事,他不是不知道,也表露過不滿,但“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反倒將條賊船說成是方舟、是旗艦,航得四海下得西洋,這不是瘦狗子拉硬屎?生來吃“月亮飯”的命。小白這次滑得像泥鰍,專案組還沒問話,他早把腸肝肚肺嘔出來,又搬出他家老頭子,讓老頭子找機務段潘書記,想單位出麵說情。但老潘不買賬,說小白一向目無組織紀律,不肯出麵。老頭子氣得罵老潘是“亡眼畜生”。小白判個勞教兩年,但可以監外執行。這次“長沙工人隊”借他出來打幾場球,發揮還不錯。
出人意料的是少爺,卵泡發脹,居然說他對“四人幫”篡黨奪權早有覺察,於是作畫《一代女英》,待到畫展揭幕時他“狸貓換太子”,《一代女英》就成了《一代奸英》。他扯白不臉紅,居然大有人信,老龔就此事讓人撰稿發文章:《烏雲密布時的一道閃電》,讚揚以少爺為代表的長沙人民在“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日子裏,“以巧妙的鬥爭手段同‘四人幫’斡旋、抗爭”。少爺又被捧為“有骨氣的藝術家”,扯蛋。有人說,畫上的武則天像王嬈。老龔說:“是呀,就是以她為模特。”人家不服氣,說:“是不是有意美化江青?”老龔說:“要講點辯證法嘛,王嬈是外表美麗,內心也美麗;江青是外表美麗,內心卻醜陋。這叫瑜不掩瑕。”跟著,王嬈也在團裏吹開來,說她以實際行動抵製“四人幫”。她領舞的《歡騰的韶山》參加了年底北京舉辦的文藝調演;老龔已補選為市委副書記,同她結婚在即。隻是這以後,說起王嬈的美麗,眾人大打折扣。
南下危言聳聽,說國民經濟瀕於崩潰。當真?
那天,少爺領著架子找我搞汽車,架子現在是古峰公社副書記。答應,事成給十斤豬肉。搞台汽車不算難事,隻是要問清楚,汽車用來運什麼。架子瞅起泥鰍眼,道理一套一套:黨的一元化領導,副書記要管的事是一手抓革命,一手抓生活。
“你不是一直抓革命?”我問。
架子搭起二郎腿,就同我掰手指頭說起他的的工作:“打倒‘四人幫’,辦事新主張,一割二紮三抽筋,革命響當當。”說起“一割”,是割資本主義的尾巴;“二紮”,是抓結紮,杜絕超生,凡不執行計生的,趕豬拆屋坐大牢。”
“如何又提到抽筋?”我不禁問。
“鄉下那批家夥,野貓子腳,總想出外棄農從商或棄農務工,對這批人要重罰,這叫做‘抽腳筋’。”
我的活爹,重罰就重罰,“抽腳筋”讓我聯想到西藏農奴主的暴行。
從“一手抓生活”,架子說到來長沙的目的:搶購些食鹽和煤油進山,沒有鹽供應,鄉下人會鬧成一鍋粥。
汽車借到了,少爺同我都想下鄉。少爺想的是“衣錦還鄉”,我想的是收些雞蛋,補充果子的營養。今年寒氣重,擔心她熬不過來。
上山的公路坑坑窪窪,汽車偏來倒去,沒留意,一桶煤油潑些在裝鹽的麻袋上,待到這批貨運到供銷社,已是傍晚。架子有智慧,說:千損失,萬損失,公家不能受損失。指揮手下,煤油兌水,鹽入桶。沾了煤油的鹽如何賣得出?少爺出主意,找紙墨,寫告示:近來搶修公路,完成工程需要半年時間,食鹽將中斷供應。告示貼在門板上。第二天一早,供銷社門前排長隊。隊伍中有人吵:半年買不到鹽?怕未必。
有人嚷:古峰買不到,老子不會去長沙買?
又有人講:長沙買鹽,豆腐盤成肉價錢。
說歸說,嚷歸嚷,但見隊伍越排越長,都息了聲。幾麻袋沾煤油的食鹽一搶而空。少爺的餿主意出得好,架子多給他兩斤肉。好歹我也有十斤過年肉。這個年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