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佳期如夢(1 / 3)

第六章佳期如夢

顰顰在廣州找到德寶的時候,他在沙河附近的一條小街巷,正指揮一撥湖南民工給黎春芬裝修房子。一個瘦小的泥工正俯在地上切割大理石,白粉飛揚,鋸聲聒耳。子屏是跟顰顰一道來的,她曾對顰顰說,德寶的前妻還是蠻經看的,顰顰就動了來看看黎春芬的念頭。

到屋外,德寶告訴她們,黎春芬陪蕭海到醫院打針去了。

子屏說,她自己就是行醫的,打個針還要上醫院?

德寶朝滿屋的裝潢材料一努嘴說,到處髒髒的,她怕消毒不嚴。

德寶看表,說請她們吃晚飯。顰顰說,子屏說你為前“妻”工程忙得不可開交,特意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顰顰一笑,德寶也笑了。德寶說,呆會見了蕭海,千萬不要說什麼前“妻”工程,他身體不好,脾氣就也不好。

子屏一扭頭說,他這個人,不僅憐香惜玉,連奪妻之人也一並給予關照,是不是很難得。

顰顰近來常聽子屏對德寶的抱怨,看來,他前妻來廣州定居,是一個主要原因。

水工在外麵給一根鐵管絞絲口,德寶叮囑地漏一定要放低些,再就是洗衣機的龍頭考慮好裝什麼地方最合適。交代完了,又進去跟泥工說了點什麼,邊走邊用手機跟黎春芬聯係,告知在新粵酒樓晚餐。大概是黎春芬不叫等,他說,一定等你們,今天有人想一睹你的芳顏呢。德寶駕著一輛奧迪緩緩駛出小巷,才五點來鍾,已經開始堵車了。

顰顰說,一到下午,就想趕快逃離廣州。上次在中山路堵一個半鍾頭,司機披了件夾克,就用易拉空罐在前麵尿尿。

德寶說,一個半鍾頭還不算可怕的。六月份在暨大門口約幾個人一道出去吃晚飯,結果一個新聞係的朋友打車從後門到前門,花了六十塊錢車票,車還沒走兩公裏。嚇得隻好通知各自在原地吃飯,改日再聚會吧。

子屏說,看到這樣堵就覺得還是深圳好。

顰顰說,從澳門回珠海,也有這種感覺。澳門那地方,小得連大人的汽車,中學生的籃球場,幼稚園的滑梯,都是袖珍的。

德寶說,最不習慣的是春芬和蕭海了,在西藏呆了兩年回來,偏偏又是到廣州,一是地闊天寬,一是人塞車堵,怎麼習慣得了。而且,蕭海又是肺和支氣管的毛病。

子屏說,你看人家,一口一個春芬的,喚得多甜。

前麵有個學生騎輛雪青的跑車橫闖紅燈,德寶一腳刹車到底。德寶說,沒別的意思,習慣了。

子屏揶揄道,是的,習慣了。

顰顰知道子屏的心思,也不好說什麼,岔開去指點路邊一個女人的服裝。

到了新粵酒樓,選了一個靠窗的桌,子屏就去問洗手間。

德寶說,憋壞了吧,以後我也要在車上裝一個便攜式方便器。

顰顰說,這段時間,你跑廣州太勤了,我小姨很有看法呢。

德寶說,是的,英彩學校那邊,也多虧你在照應。其實她完全應該放心,我幫春芬,隻是良心驅使,絕沒有死灰複燃的意思。春芬對蕭海的那份愛,你看到也會感動的,這使我檢討以前對春芬的感情。不過,感情這東西,真是不能勉強的。

顰顰說,我知道你是一個講性情的人。可是你已經打算明年春節就同子屏結婚了,當然要回避一下黎春芬。

德寶盯著顰顰看了片刻,問,你真是那麼認為的嗎?我看你不是。

顰顰忽然有點難為情,道,子屏對你,真是愛恨交織。

德寶垂首,用手機頂著額頭說,有時候想想,也真是怕彼此錯愛。

顰顰說,既然這樣,又何必急著結婚呢?

德寶說,是呀,都是曾經滄海,好的時候,想著重建一個家庭是必要的;不合的時候,又想為什麼還脫離不了那麼一種形式。

顰顰見子屏從那邊過來了,放低聲道,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女人總覺和不想建立家庭的男人在一起是不安全的。女人沒法要太多的自由。

德寶問,這就是男女的差異?

子屏聽了一個尾,落座問,什麼是男女的差異?

德寶說,到洗手間兩邊一看,就明白差異在哪裏了,當然,主要是小便處的差異。

子屏說,無聊。

德寶說,怎麼無聊,你看設計男女洗手間的標誌,就頗費苦心。銜煙鬥的是男間,不銜煙鬥的是女間。那次在荔枝賓館,我與一個小姐同時在門口相遇,她叼了支煙,我不吸煙。我問她,我們是不是應該換個門進去。結果她就站在門口想了半天,我提了褲子出來,她還在那裏想。

顰顰和子屏都笑了。

德寶站起身說,他到樓下去接春芬。

約摸等了一刻鍾,德寶把春芬與蕭海迎來了。天已黑盡。春芬抱怨這地方不大好找。德寶說,這地方相對偏些,吃飯不用等,路也通暢些。

五人圍坐在一起。子屏在前兩個月春芬兩口子剛來廣州的時候見過一麵,顰顰則是第一次見德寶的前妻,她恭維了黎春芬一句,你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

春芬說,在西藏兩年,臉上都是太陽斑。

蕭海說,在西藏看到不少女子單身旅遊的,也有廣東的,家庭很富有。

德寶說,一是應有盡有的,一是一無所有的,敢天涯海角地旅遊。

蕭海說,你們有了本錢,都應該遠走一走,去趟藏北比出國還強。

春芬說,你都把身體鬧成這樣了,還鼓勵人家步你的後塵。

蕭海臉色蒼白,說話快了就有些費勁。他說,我是仗著年輕,洗冷水,感冒了也不在乎,所以……其實,隻要自己注意些,也沒事的。

春芬告訴他們,蕭海把西藏跑了個遍,日喀則,阿裏,甚至墨脫都去了,常常把她一個人丟在拉薩,一丟就一月半月。

蕭海孩子似的害羞了,說,我當時怕你早搏,不適應,不然就帶你一道跑了。菜上來了,春芬給他舀了一匙西芹,一匙鵪鶉蛋,叮囑他少吃或不吃基圍蝦。

德寶一拍額頭說,我忘了,蕭海要忌口的,還特意叫了不少海鮮。招呼服務生過來改菜。

春芬說,原先是擔心我去西藏身體吃不消,房早、心早都有;沒想到,我沒事,他倒把身體鬧虧了。回來選擇廣州,也是考慮這裏氣候不冷,他最不能感冒了。

德寶從小包裏拿出一疊報紙,說,這裏有一些關於心肺病的醫藥消息,僅供參考。

黎春芬與蕭海回內地以後,通過旅行社到歐美幾個國家去轉了一圈,一是旅遊,一是尋醫問藥,在西藏的積攢花得所剩無幾,蕭海的病情仍沒有根本轉機。醫生叮囑要長期服藥,而且藥價昂貴。

蕭海說,不富貴的人,偏偏鬧了富貴病。牽連了春芬,也牽連了德寶,這段時間,德寶真是費心不少。

德寶說,大家難得在廣州相聚,吃飯不說病的事情,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我還是相信這個。說著抓了幾隻基圍蝦分在三個女人碗裏。

春芬說,富貴了就要破財消災,德寶你說是不是。香港的一些大老板有錢就搞教育、慈善,在拉薩的布達拉宮,都有香港人捐大款的。

子屏說,德寶是一個冤大頭,不是大款,哪個都可以在他身上割肉。

德寶嗬嗬說,可惜身上排骨比肉多。

春芬說,現在排骨比肉貴你知不知道。

子屏冷冷道,市場上誰都不是傻瓜。有些人自以為聰明,其實那些把戲連拿把小秤上菜場的老太太都識得出來。

子屏一番風涼話,說得大家都有些尷尬。顰顰道,兩個人的工作單位都定了吧?

春芬說,他準備到市裏新創辦的“市民之聲”電台去報道。

顰顰說,你的醫務職業也是好找的。

春芬說,現在來得不是時候,什麼崗位都滿員。隻要他有職業,我無所謂,給人家做家庭醫生都行。

德寶說,現在家庭保健醫生很會來事,我認識一個江西中醫學院的醫生,在深圳給三個大老板做保健,發發功,按摩按摩,每月工資過萬,已經在皇崗口岸的福民新村買了三室一廳。不過,春芬要去做家庭醫生……

子屏插嘴道,那會有很多男人不放心的。

德寶說,你別強奸我意,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她從內地到西藏,那麼天藍藍水碧碧的地方,到這麼市場化的地方來,要有一些其他的思想準備。比如討價還價意識。

春芬說,要不是蕭海的情況,我真不會選擇廣東,一是聽不懂話,二是氣候不見得多好,一天到晚,身上都是汗,黏糊糊的。

顰顰說,西藏的話不是更難懂?

春芬說,那好歹是一種語言呀。

子屏說,粵方言也是一種語言,而且,幾年前,美國還是哪個國家向太空發射飛行器,尋找外星人,就選錄了粵方言。

春芬說,那是兩回事。

子屏爭執,怎麼是兩回事呢?這說明粵方言很古老。

蕭海說,對中國來說,古老的東西不是少了,而是多了。比如文字還用符號字,終歸有礙交流的。

子屏紅了臉說,我一張嘴鬥不過兩顆心,可能還不止兩顆心!說著瞥了德寶一眼說,到底是西藏來的女人有魅力呀。

春芬也惱了,說,你胡說八道什麼。

子屏啪然擲筷道,我胡說八道,你才胡說八道呢,都奔四十去的人了,還那麼……使風流手段。

春芬霍然站起,指著她的鼻子道,你今天給我講清楚,我使什麼風流手段了,勾引了你爹還是你小叔子?!

子屏也站起來對罵。德寶雙手一劈,攔在中間說,兩姐妹吃飯哪那麼多開心,像吵架似的。低聲道,人家都看你們呢。

子屏轉身拿了包,橐橐地走了。

德寶說,把個買單的主跑了,我們都得當人質。說著追了出去。

一直追到樓下大門外,德寶一把拽住了子屏的包。子屏一鬆肩,包落在德寶手上。德寶挎了包,上前雙手摟住了她的肩。她扭了兩扭沒甩脫,說了聲討厭。德寶涎了臉說,白天是有點討厭,但是晚上就給你補回去了。

子屏不吭聲,看店家用網兜在玻璃缸裏撈海鮮。

德寶說,子屏,你也太不給我麵子了。

子屏說,哪個女人也受不了你這麼一心幾用。

德寶說,你說話可要負責任,誰一心幾用了?

子屏說,既然離婚都兩三年了,還這麼幫她,連蕭海都要笑話你的。你搞公司就沒點男子氣,麵對前妻後妻,也是黏黏糊糊的。

德寶一鬆手說,你是這麼看我的?

子屏說,不僅我是這麼看你的。

德寶說,那我們還熱乎個什麼勁,還沒結婚就把人看扁了。

兩人都默了一會,馬路上有一輛加長貨車駛過,轟聲如雷。

子屏慢慢朝外麵去,德寶倏然轉身往裏走。子屏站在馬路上,沒見德寶出來,淚水頓時湧了出來,她心裏的一堵牆漸漸頹塌了。

德寶回到座上,顰顰問,怎麼沒把她叫回來?

德寶說,她講忘了今天是廣州朋友的生日,差點把我也拽走了。春芬你們別往心裏去,子屏其實是個有口無心的人。

顰顰說,德寶的紅樹林文化公司,這兩年也靠子屏幫襯不少的。

蕭海撓著頭說,看來我們到廣州來還有待適應。這裏是適應社會,西藏是適應自然。

買單以後,德寶把春芬與蕭海送到住地,加大油門,駛上高架橋,朝深圳方向駛去。

顰顰驚問,不去接子屏?

德寶說,我們的演出,可能就此落幕了。

顰顰說,你別嚇我。她本來是想說,你別瞎說,一出口變成了這樣。

德寶說,我何曾嚇過你,我喜歡還來不及呢!

顰顰嗤了一聲道,難怪子屏說你一心幾用呢!

德寶說,我認識你那麼久,你也不了解我。

顰顰有些感慨,有些人,認識起來太難。

德寶知道顰顰想到了傑。

傑創辦的思雨咖啡道日見荒寂,傑的思路也日見紊亂,生活日見荒唐。兩個月前,他帶著一個女孩說是到天津去尋根,他的愛爾蘭籍曾外祖父在二十年代娶了一個中國女人,與這個纏著中國小腳的大麵女人隻生活了五年。傑已經說不清楚是自己的外婆還是姨外婆是這個中國女人所生,但是這個中國女人給傑的家族帶來了深刻而神秘的影響是公認的,他的奧地利家中迄今仍保留著這個小腳大麵女人的黑白照片。

傑在天津的一個僻遠鄉村找到了一家李姓後代,這家李姓的後代能夠提供傑所希望的任何跟他母係家庭相關的證據與材料。正當傑坐在自己的母姓遺屬家中興狂而飲之時,又有更多的李姓拿著令人眼花繚亂的材料來找傑驗證,一個一個的姑娘坐在傑的身邊或懷裏,一口一個大哥或大爺,傑從深圳帶去的女孩不知道什麼時候腳底板揩油,哧溜走了。傑樂得無人幹涉,縱橫馳騁,為所欲為。當傑挽著一個滿口天津土話的女孩準備起身返回時,才發現囊中如洗,於是趕緊電話加電報,催顰顰火速彙上五萬元,好讓他回來。

顰顰寄去的錢不足他所開口的二十分之一,剛夠他一個人的航空之旅。傑狼狽回到深圳,見顰顰的麵還沒說話,揚起手就是一個耳光。哪知顰顰早有防備,舉起手裏的咖啡壺,不鏽鋼壺被打落在台子上,引起多米諾骨牌效應,花瓶倒了,撞倒了杯子,杯子倒在盤子上,於是有一連串悅耳的瓷性裂響。

顰顰袖起手說,該打,打光了就省心了,反正也沒人來,打光了就不留戀了。

傑連扔了幾個杯子,杯子擊中了牆上的梵高自畫像,糖漿樣的東西流在梵高那張苦命的臉上,隻剩一雙憂鬱的眸子,其餘部分猶如伊斯蘭教徒蒙上了紗巾,隻不過色彩別致。

傑扔完了就騎在一張栗色的靠背椅上呼哧呼哧地喘氣,這使顰顰感覺奇怪,先前怎麼會委身這個男人,和他做愛的時候幾近瘋狂,每每一連兩三次地達到高潮。她隻能暗裏解釋是因為離婚幾年以後一直沒有性生活。無論以前在翠崗中學,教務主任對她的勾引,還是接下來與德寶一觸即發的戀情,與氣功師的一段纏綿,還有在心理谘詢中心差點落進一個求助者的情感陷阱……她都從情欲的邊緣走了過來。隻是遇到傑,跟他一起搞思雨咖啡道以後,她才有意無意地鬆弛了情欲之枷鎖,和他同居了一段時間。

顰顰喜歡傑的浪漫,熱情如火。比較德寶的冷靜與幽默,傑更有一份性的誘惑。有過婚史的女人其實是需要比未婚女子更真誠的誘惑的,這一點大多數中國男子不懂,他們以為既然有過,就可以直奔主題。

但是傑的放縱隨著咖啡道的蕭條而滋長,他說這是顰顰對他漸漸冷淡帶來的結果。傑說,他與畢加索一樣,沒有性刺激就沒有工作激情。

顰顰是真的對他失望了。她分析,他心底的冷酷與自私更多地可能來自他那個四分五裂的家庭而非種族。她不明白,一個浪漫而熱情如火的人,怎麼可以同時又是自私與冷酷的。一旦意識到這一點,顰顰對他的性激情就不再迎合,終至回避,這使傑因想不明白而十分惱火。傑先是懷疑她有外遇,接下來就對來咖啡道的一兩個女孩感興趣了,一番並不費勁的追逐,傑就攬人入懷。

深圳是這樣一個地方,有的女孩並不是為錢而與萍水相逢的男人遭遇,並且很快上床。她們知書達理,有很好的前程潛質,一旦機會合適,她們就會如雨後的竹筍一樣拔節生長。如果說她們不喜歡錢,那是矯情,幾乎在這裏的每一個男女都會被彌漫在空氣中的金錢欲望所浸潤,區別隻在於,有些人更迂回一些,舒緩一些,他們可以在良好的人際交往中,不經意間就獲取了別人刻意尋找而未必找得到的機會。

可是當傑當顰顰麵炫耀跟他上床的女孩不僅舍得為他花錢,而且床上功夫也很好的時候,顰顰感覺屈辱。她不曾與那兩個女孩說一句話,頂多是點頭之交,女孩的眼裏居然有羞怯的老練,這也是一種潛質。這種表情不僅迷惑男人,也迷惑女人,起碼你會覺得與這樣的女孩交火既是不仁厚的,也是危險的,你隻可能在那個無可救藥的男人麵前選擇回避或遠離。

顰顰暫時還沒法遠離傑,因為咖啡道孵化出來的英彩外語學校不能將傑一腳踢開,那些操著不同口音英語的退休外籍教師在異鄉見到傑總是溺愛得如同自己的兒子,親密無比地叫著他的小名,將巧克力或者薄荷糖塞到他的嘴裏。這時候的傑乖順得有如一隻捋順了毛的貓,眯著眼,又舒服又害羞的樣子。顰顰想,不是一種文化養育出來的人,怕真是難以有根本性的溝通的。

當顰顰把這種想法訴說給德寶聽的時候,德寶說,這下你服氣了吧。你當初不肯歸順我,總以為前麵有更好的東西在等待你,硬將你的小姨拉郎配一樣安排守在我身邊,結果是三個人都沒有真正的愉快。

顰顰知道在子屏身上,已經越來越多地融合了生意人的因素,所以她對德寶校慶時給母校一捐二十萬,還有生意場中的諸種“懦弱”表現頗有不滿,特別是當她與德寶的關係大致確定以後,對公司的業務有了更大的發言權,盡管這些發言權常常為公司的進項爭得了效益,德寶卻認為這是一種越位的表現。德寶感覺,久而久之,是會因小失大,丟失老顧客的。

從廣州回來,德寶好幾天沒碰子屏,子屏也就賭氣住在自己的一間老房子裏。

顰顰從龍崗英彩學校回深圳來找子屏聊天,子屏表示,她不能再一個死心眼係在紅樹林了。

她這樣的表示令顰顰心中一震。當初子屏自河源來深,顰顰是希望她盡快擺脫內地情結,及早介入深圳這種市場經濟極其明顯的生活的,一旦,子屏完全表述出對任何人的不信任,她又覺得過猶不及,她婉勸說,德寶還是比較通情達理的一個人。

子屏說,問題是他的通情達理埋伏了各種各樣的危機,將來還要生活的呀。

顰顰說,不急於結婚也好的。

子屏說,我跟他同居也不是一天兩天,結婚以後是什麼樣子完全清楚了。人的性格是很難改的,到廣州兩次,見他對黎春芬還是那麼熱情,事事關心,我能舒心愜意?作為女人,我其實夠大度了吧。

顰顰說,德寶跟我說過,是個老鄉有難他都會幫,何況她是琳琳的母親。

子屏搖頭,這不大公平,我不能接受。換了你也一樣,是不是?

顰顰猝不及防,說,有的方麵我當然可以說說他,但是,他做的這些都沒有瞞你。

子屏說,不管你怎麼為他幫話,我都有自己的保留意見。

顰顰一時覺得無話可說。

再見到德寶的時候,德寶正接張小兵電話叫他去趟紅會醫院。

張小兵與許小妹的夫妻投資公司,終於走到了盡頭,原因蓋在於張董事長與許總經理的分袂已成定局。

原本張小兵設想富友公司這幾年的業務正是發展時期,前景不算差,兩人優勢互補,與小妹商議離婚不拆公司,把本公司向外招股改成股份製,成立新的董事會並修改董事會章程,一切嚴格按照董事會章程辦事。許小妹基本認可,隻是在股份上,她要求占有百分之七十,她說她這麼多年兢兢業業如燕子銜泥一般整下這麼一片家產不容易,主要功勞非她莫屬。小兵認為她的胃口太大了,雖然她是總經理,公司日常的操作是她不假,但是沒有一項業務的成功離得了小兵的穿針引線,打通關節。小兵把自己比喻作地下工作者,看似整日西裝革履,出入茶樓酒肆,活得滋潤輕曼,實則折衝樽俎,鬥智鬥勇,沒有一次酒席下來不是一次重大的腦力馬拉鬆,還包括胃。

小兵這樣表述的時候,小妹十分鄙夷,說了句粗話道,不僅鬥智鬥勇鬥嘴鬥胃,而且還鬥XX你不說!

有幾次陪外地客戶吃喝完了,客戶還要招妓,小兵怕出事,徹夜在賓館大堂守候。小妹懷疑小兵其實也是“與狼共舞”,偏偏小兵又喜歡逗她,說小時看電影,抓到我們的地下工作者總是弄不清楚真麵目,當時就覺得國民黨太笨,弄兩個舞女來檢驗一下就明白了,好人是不會沾舞女的,壞人則恰恰相反。現在才知道是自己笨,好人壞人在床上的表現全是一樣的。

連小兵小妹讀中學的兒子也覺得媽媽過分了,認為爸媽的財產頂多四六開就行了。媽媽喝斥兒子道,你曉得個屁,你爸在外麵花心,財產出去一分都不是你的,你還想不想出去留學!

小兵覺得夫妻反目,在孩子麵前還應該有理智,保持尊重,不要傷孩子的心。

小妹說,你不要說強話,如果我先有外遇,你也做不到那麼理智!

小兵舉出德寶的例子,認為德寶離婚幾年了,不是夫妻,關係反而更好了。德寶對春芬夫婦的關照,小妹也是耳聞目睹,嘴上不讓,心裏卻是有幾分服氣了。但是,當小妹看見小兵的“新歡”來到富友公司,猶如感覺沒費征戰之功的人成了接收大員,來摘桃子,頓時火氣又升,她說,從那個女人貪婪的眼裏不僅看到了她肉體的渴望,更看到了她心底的金錢之欲火。小妹說,這時候她對其他女人覬覦老公的肉體已經不感興趣,既然老公的靈魂不屬於自己了,要他驅殼何用?!但是,她不能忍受任何一個不相幹的男女來覬覦她的家產。

這時候,小兵的兒子張珊珊也揭竿而起。在小妹的描繪下,兒子感覺走向美國或加拿大的留學通道如果說有什麼障礙的話,就是爸爸的“新歡”。同學都說,美國也很勢力眼,家產越大的中國孩子,簽證越容易,相比家產來說,天才與成績都不那麼重要;那些屢屢被蓋上拒簽章扔出窗外的護照,多半是“小業主”的孩子的。為了做一個連美國人都羨慕的不需要打工就可以在最好的公立或私立學校就學的中國深圳的孩子,張珊珊一夜之間就討厭了自己的生父。張珊珊逢周末就在英彩學校與外籍教師一起練聽力。德寶希望他在父母的爭執中像瑞士在二次大戰中一樣立場保持中立,珊珊哪裏聽得進去,常常電話追蹤父親身邊的女人,且不管是不是父親真正的“新歡”,都劈頭蓋腦一頓臭罵。

小兵最不能容忍的不是財產的四六開或三七開,而是小妹一味在孩子麵前的惡毒蠱惑。他覺得以損害父子或母子感情為快事的離婚者,不僅是可恥的,而且是可惡的。

小兵在一次與小妹的爭吵中,扇了她兩個耳光。小妹愣了片刻說,你敢打老子?老子叫你不得好死。

第二天晚上,小兵在彩田路上的聯合廣場就被一輛光洋摩托撞了,右腿髕骨粉碎性骨折。小兵斷定這是小妹指使人下的毒手,所以找德寶來商量,要不要報案。德寶與顰顰一道來到紅會醫院住院部,德寶告訴他,知道他住院了,正準備抽空來看他的。

小兵斜倚在床頭,右腿纏滿了繃帶,僵直在那裏。手機響了,他不耐煩聽就關了。小兵說,窩囊,別人問起來都不好意思說。要不是為了珊珊,我真要一顆手榴彈送她上天去。

德寶說,冷靜,是不是小妹指使人所為,還說不定的。

小兵惱道,不是她是誰?我在聯合廣場出來找車子,那輛摩托就不知從哪裏鑽出來了。我平時就怕摩托,躲都躲它不掉,追了我撞。不是她是誰!

德寶說,好好想想,平時生意上的結怨,還有情敵,哪一種可能都有的。

小兵說,德寶你好不夠朋友,生意場上誰都講,深圳除了你梅德寶,就算我張小兵好打交道。如果講情敵,我也不是一個濫情子弟,身邊一個要好的女人離婚都十年了,隻比我小兩歲,哪像小妹跟她兒子吹的,我找的一個女人,隻夠做珊珊的姐姐。女人的想象力,就是在這種事情上最能發揮。德寶你兩才(財)兼具,也從來沒去打一個黃花閨女的主意,也是找的離婚女人不是?!

德寶說,我可從來不給自己設定一個什麼標準,再去找,一切隨緣。

小兵衝顰顰一笑道,其實最好的人未必就是一天到晚跟你親熱的人,小胡你講是不是?

顰顰說,我沒經驗。

小兵說,德寶我跟你講一句實話,那個黃子屏對你不一定是最合適的,但我看出來,你生意上似乎又離不開她。以我的經驗,生意和愛情是兩回事。我和許小妹就是前車之鑒。

德寶說,我看你這個前車之鑒很漂亮的,如果你不生外心的話。

小兵一搖手道,不提這個,隻問你,我該不該報案?

德寶說,分析一下,報案有什麼好處有什麼壞處。

小兵說,不說我斷了一條腿,就是為出一口氣,也該大叫一聲吧。

德寶搖頭,不是說現在夫妻離婚都很浪漫嗎,相約在酒吧,發乎情,止乎禮。我都準備搞一個離婚禮儀公司,專搞離婚設計,最大限度減少離婚帶來的負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