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好風如水
德寶一直懷疑自己跑特區來是不是生命中的一個錯誤。
《我生命中的一個錯誤》是他在深圳黃田機場候機的時候,買的一本暢銷雜誌上的一個欄目。那是一個下午,因為連日的陰雨,深圳顯得異常涼爽。他揀了靠窗的一張藍凳坐下。身邊坐著一個姑娘,再那邊是一個老頭,與姑娘似乎沒有什麼關係。窗外雨絲綿密,幾個機場工作人員在空曠的場地上張揚著手臂,一架載梯車在滴溜溜打轉。天空是淡青色的,德寶一看就知,這種天飛機出港絕無問題。
當時,中國民航正好距離“三連冠”——連續三年無大事故不遠,不巧,深圳黃田機場一架客機落地時玩具似的斷成三截,傳媒剛開始謹慎報道,事故傳聞很多。此刻置身無論哪個機場,都會在心頭飄過一絲陰雲。德寶瞥見身邊的姑娘即使坐著,也顯露出挺拔的身材,側麵的臉部輪廓因瘦削而生動。姑娘偶一回頭,眼神是那種無意的迷離。
德寶頃刻有了與她搭話的欲望。德寶總能在旅途碰見難忘的女人。
德寶讀大二的時候,暑假去黃山,從九華山去黃山的途中,鄰座是一個模樣俏皮的姑娘,愛說話,但始終沒跟德寶說,而是不時反轉身去與同伴搭話,隻在轉過頭來的一瞬,快速地掃了德寶一眼。德寶登時就臉紅心跳。他幾次想開口跟她說話,到底是沒打起勇氣來。車到黃山,終究連姑娘的姓名地址都沒有搞到手,看見姑娘背著行囊跟車上熟悉的人揚手再見,當然也包括他,他也舉起了手,囁嚅出隻有自己才聽得見的“再見”二字。那一刻,他直想落淚。
回到學校以後,他寫了一首一百多行的長詩,題曰《歡笑與背影》。黎春芬說,當年就是被他的這首詩裏的真情打動了。黎的評價是,飄逸、溫婉、一往情深。熱戀的時候,黎春芬要他招供初戀、二戀以及省略掉的所有的細節。
德寶說,我沒有初戀,你就是我的初戀。我在你麵前很沒麵子,二十多年的生命曆程,一點在夫人麵前值得省略的東西也沒有,你看丟不丟人。
春芬不肯信。德寶說,如果硬說有,詩中的女孩子可以算一個。春芬就懷疑《歡笑與背影》是追祭另一個刻骨銘心的女孩子的;要麼,他的旅途就是一段有頭尾的豔遇。德寶就說,老婆,你太抬舉我了,除了傻婆娘,誰看得上我呀。春芬一邊說,是呀,身長一米六,尖嘴猴腮,蝦弓背,近視眼,誰瞄得上你呀,聽名字就土得掉渣;一邊,卻越發堅定了要他訴說以往的決心。春芬說,她決不嫉妒他以前跟多少女孩子好過,但這時候了他都不願告訴她,而她是將自己的幾段故事兜底向他“交代”過的,這不僅不公平,還使她懷疑他對她的感情。德寶隻有編了。不編不僅事關能否平衡她的心態,還覺得的確有點傷麵子——咱德寶也不是一件換季的處理品!
於是編那個旅途的相遇,分別時互留地址。春芬提醒他:吻別。德寶想想說,那時候,我還不會唱張學友的《吻別》。春芬說,別裝傻,你要是事先沒有吻過別的女孩子,第一次吻的我時候會那麼老道?你要是初戀的時候守身如玉,會在第三次約會我的時候就知道一雙賊手解我的後背帶子?!
嗐,原來她耿耿於懷的是這個。德寶說,現在電影電視什麼的鏡頭多了,連孩子都知道,我再笨,也未必要進專門學校才會戀愛吧。
無論德寶怎樣解釋,春芬始終不相信他在她之前,沒有遭遇過其他女孩的嘴唇。這使得德寶心裏懨懨的好沒意思,說,給你一個清白身子,你卻非要弄髒來心裏才踏實似的,現在的女孩子怎麼這麼變態。一個“變態”登時就把春芬惹惱了,信手把他剛畫的一個廣告草稿扔到了水盆裏。
此時,看見這個麵部輪廓很吸引人的女孩子,德寶再也不是十年前靦腆的大二學生了。才三十出頭的人,別人有過的人生的經曆他基本上都有過,不管順的,逆的,好的,壞的。壞的裏頭,他就是沒吸過毒。因為他覺得隻有這種壞沒有返程道。他說,隻要有返程道的壞,他都要嚐一嚐。他的一個朋友,在順德、南海、中山一帶都有塑膠廠子,一個兒子吸毒,家人把他送到東北的親戚家軟禁了一年,不讓他與毒品接觸。都以為他戒幹淨了。回到南方以後,一星期內,又被幾個白粉朋友拉下了水。第十天,家人發現他嘴含煤氣皮管,死在臥室裏。留下的遺書,父親一看就嚎啕起來。德寶當時幫著處理後事,這位朋友一直十分冷峻,為什麼直到讀遺書才大哭呢?德寶搞不懂,也不想搞懂。但那一幕,給他的印象是深的。以後,他當了老板以後,喜歡跟員工講的一句話是,你們要是吸了毒,最苦的是你們的爸爸媽媽。
他在機場候機樓裏跟姑娘說,這本雜誌借我看看?
姑娘回過臉來,微微點頭,眼睛裏那種迷離的色彩還沒有盡散。
他一邊翻雜誌一邊說,沒事的,這種天氣對飛機來講,是小菜一碟。一翻就翻到《我生命中的一個錯誤》,專欄下麵的兩篇文章一般般,可是這個專欄名吸引了他。這個專欄名,他覺得很矯情,很做作,同時很滋潤,也很熨帖,使他由衷想起在大馬哈酒店偶遇的一個風塵女子。
那是在白羊廣告公司做完一個策劃以後,公司總監小五請他到春風路新開張的大馬哈酒店吃飯。大馬哈酒店裝潢得很奢華,陪酒女子個個出落(或裝扮)得宛如天仙。歌舞廳門票就收二百五。德寶無意到包廂去,說是在廳裏可以看演出,再說,大廳裏空氣也好。小五抽煙太凶,而且專抽三五,他這麼一說,小五也不堅持,領兩個客戶,吩咐一人帶一個妞,孵一邊去了。又叫領班帶了兩個女子過來,叫德寶挑。德寶說,隨便吧。隨便朝一個個子稍矮些的一指,這個女子就坐下了,一隻煙灰色的坤包隨手放在身後。台前正好是一對男女很火爆的演唱,帶點搖滾,又帶點霹靂舞的意味。兩人的著裝均是高質地黑皮裝,男的赤著上身,女的黑皮胸罩,黑皮短褲,黑皮軟靴。男的右腿晃蕩的時候,胯部從上至下走弧線;女的則整個身子呈弧線搖擺,露著肚臍的腰胯不時有幾個顛顫動作,那不像有意為之,像是通電般麻酥酥地刺激。整個表演極富性感。
德寶說,這個男人像不像貓王?
女子欠起身來問,我聽不清,你講什麼?
德寶搖搖手,朝台前指。
一對男女終於舞畢,台下有幾響掌聲。不一會,男子穿著T恤,拿著頭盔,女子則披一件天藍色的長衫,飄然在後。兩人夢一般的從吧台前出去了。
女子說,他們去趕其他場子去了。說這話的時候,她從德寶對麵坐到他身邊,拈起一片哈蜜瓜遞給德寶,問,你剛才講他像哪一個?
貓王,德寶說,美國的貓王埃爾維斯,搖滾樂的先鋒。
女子說,看過他的VCD,小帥哥喲。
德寶撲哧一笑。二十年前,貓王就累死了。
女子問,你笑什麼?
德寶說,沒什麼。又說,跳得這麼好的一對,為什麼要來跑場子?
女子說,這樣掙錢幾多呢。
這一句,德寶聽出她的江西口音來了,問,是江西的嗎?女子點頭,說她是江西撫州的。德寶說,我是贛州的。女子歡快問,是嗎?招手叫來小姐,要了兩聽藍帶啤酒。汩汩倒在兩隻杯子裏說,他鄉遇老鄉!
接下來是一個服裝表演,除了露,無甚特色。音樂調子低了許多。
德寶問,你姓什麼?
女子說,姓吳。
吳小姐來特區很多年了吧?
不長,五六年。
五六年,還短?
中間也出去做過。
講講你知道的別人的故事好不好?德寶知道,到特區來過幾年的女子,其經曆,比她窩在江西的某個鄉村,不知豐富多少倍。
就講我自己,就很多了。
很好。德寶給她滿上啤酒,就講你自己。
姑娘的眼睛撲閃了兩下,德寶覺得她有些做作。這種女子通常都掩飾不了自己的做作,包括表情與女性特征。
吳小姐說她最初是跟哥哥一道來特區的。哥哥在關外的一家注塑機廠搞業務,腳跟站穩以後就把嫂子與小孩一起接出來,外婆還出來了一段時間幫著帶小孩。吳就是跟嫂子一腳跟出來的。她開始同哥哥在一起工作,哥哥同梅縣來的一個女子比較好,雙進雙出,飯菜票不分家,妹妹就在心裏說,你既然這樣,何必接嫂子出來。為了避免尷尬,吳就自己找了一個台灣老板的玩具廠。台灣老板有六十多歲了,身體風度都很好,見吳小姐勤快能幹,很喜歡。有次,一個客戶丟了一個老板包在店裏,吳收好以後,等老板從珠海回來,交給了老板。從此老板對她就更信任了,不久,就把她調到業務部。業務部在關內,工作聯係很多,吳小姐見識不少,但是從沒有跟哪個客戶出去過夜不歸宿,老板對她尤其看中,提出收她做養女。她問,養女要做什麼?老板說,什麼也不要你做,我死了以後,你給我送一個花圈就行。她於是就答應了。既然是養女,薪水也給得比較高。吳小姐覺得是勞動所得,拿得心安理得。
不久,老板的侄兒小桂也來了。小桂對吳甚是熱情,吳就發現不對,果然,老板提出,要把她許給他的侄兒。
吳說,我跟他才剛認識呢。老板說,才剛認識先戀愛嘛。吳無奈,說自己有男朋友了。老板問,是不是常來找你的一個姓毛的四川人?吳想,他其實都知道了,也不想隱瞞,點點頭。老板說,他配不上你,你以後會後悔的。吳想,你存心要我嫁給你的侄兒,自然看他不順眼。不幾天,老板要到上海去拓展業務,就把她帶去了上海,他的侄兒也一起去了。老板的侄兒才二十七八,一隻肚子已經渾圓如鼓,一條皮帶是訂做的。一次她說,看見你的肚子,就想起手裏應該有兩隻鼓槌。他就捉牢她的兩隻手放在他綿軟的肚子上,說,你的兩隻手就是兩隻鼓槌。他始終不放她的兩隻手,貼近她的額頭吹氣,趁她眼睛迷離的時候,就將她的手放在她根本感到陌生的地方。她驚叫著想逃離,她說,你不放開,我就叫你叔叔來。他說,你叫我爹來都不管用。她聽見他氣喘籲籲,睜大的眼睛裏露出血絲,就越發有些害怕。他抓著她的兩隻手動作起來,分明在她被迫的動作中感受到快感,結果就是她忍不住在那個崛起而陌生的地方使勁捏了一把。她不顧他的痛呼,突圍而去。
她什麼也沒拿,甚至連老板也沒等得及,就乘中巴到上海站,上了當天南下的一趟火車,同來了。就在這個晚上,她與小毛宿在了一起。小毛以往多次的要求都被她拒絕,沒想到跑一趟上海就成全了他。
吳小姐的口音聽不出江西話的意味,反倒有點廣東腔。這倒沒什麼,很多南下打工的姑娘學廣東話很快,她們學會廣東話以後說普通活,就有股子廣東話的味道,全沒了家鄉話的底蘊,盡管,她們說得最地道的其實還是家鄉話。德寶想,這真他媽的奇了。
吳小姐的敘述太流暢了,這反而使德寶警惕。燭光在音樂的氣流中曳長,撲扇,姑娘的臉得到一種戲劇化彌補,增加了她敘述的效果。這個姑娘因老練而使人未敢相信,又因娓娓道來,令人親切。德寶說,你不知道嗎,男人最怕的女人就是這種的。她問,哪種的?德寶說,出其不意朝他命根子下手的。她啟唇一笑,我當時慌得不得了,可是他總以為我什麼都經曆了的。
德寶說,給你猜個謎語,宦官的呐喊,打一首流行歌曲。吳小姐說,你剛才都說了。德寶說,我什麼都沒說。吳小姐說,《把根留住》,你說了的。德寶這時覺得,她略帶一點嬌嗲的聲音有些迷人。
我當然沒想到小毛也不是我理想中的男人,她連吃了幾片哈密瓜以後說,台灣老板馬上來找我,說即使我不喜歡他的侄兒,依然是他的幹女兒,叫我不要離開他的公司他的業務,他準備把業務做到四川、湖北,他正需要我做幫手。他講物色到我這麼令他放心的幫手太不容易,他絕不會輕易放我走,他叫我提出薪水要求,他會盡量滿足我。他這樣一說,我就又有點動心,畢竟我在他手裏做熟了,再找這樣一個信任我的人怕不很容易的。晚上,問小毛。他開始什麼也不肯說,他總是對我的身子比跟我說話興趣大得多,晚上沒完沒了,白天也時不時要偷襲。我跟他講,女人不是這樣的,女人要跟男人講很多話才來情緒。他講,難怪那些歌廳裏的小姐,上起情緒來,男人都害怕……他在床上盡了興頭,才說,台灣老板你以為真對你好,他拿他侄子是做探路的,真正要你的,是他。我講你胡說,他對我真比我自己家裏人待我還好。小毛說,正是的,這樣才可怕。
我雖然不信他亂講,但也不是一點顧慮沒有,人心隔肚皮,誰曉得以後他會怎樣。我就毅然離開了台灣老板。我走的時候,他很惋惜,他說,你看中的那個先生我覺得不好,不像一個幹事情的,花花公子呢。他又講我走了他真有點受不了。看見他受不了的樣子,我反而有點開心。我心裏講,哪個要你弄個我不喜歡的侄子來騷擾我呢。小毛說,他敢打賭,如果是幹爹騷擾我,我不會拒絕。我罵了一句難聽的。他講就是這麼回事,他那副樣子好像看透了一切。我這人好說話,因為小毛是我第一個愛上的男人,所以就很難看清他的毛病,他要怎麼樣,我都依他,他得寸進尺我都讓他。我是注定要倒黴的……
德寶說,接下來的故事我替你講。後來你發現,他越來越不把你當回事了。打工掙錢,總該是想攢點錢將來結婚、養家,他卻懶惰,一個工作常常做不到三五周就被老板炒魷魚,他就心安理得在家吃你的。你這時候已經懷孕了,不知道該怎麼辦,又驚又喜。但你還是有點怕,家裏對你們的事一點不知道,隻是哥嫂曉得你在談戀愛,這時候不僅生孩子條件不成熟,連結婚條件也不成熟。想到墮胎隻是遲早的事情,你就覺得自己是犯罪。第一次懷孕的女人,那種心理經曆,一輩子隻會有一次。
德寶這樣敘述的時候,她偏著腦袋,睜大眼看他。
德寶繼續說,這時候,你萬萬沒料到的事情發生了,他居然在外麵又有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風騷妖嬈,她臉上的脂粉令人想到一則笑話:一個女人清早起來上台秤,說,親愛的,我比昨天輕了一公斤。先生在衛生間刮胡子,頭也沒回地說,你忘了,你今天還沒化妝呢!他說,這是他的老鄉,而且是同學。你憤怒地說,你怎麼可以這樣,不管她是你的老鄉也好,同學也好,你以前可沒講過有這樣一個女人!他恬不知恥地說,我以前當然不能講,以前講了你會跟我上床嗎?他講,他也不知道,她回去以後還會來找他,他原先以為,她回到川北老家以後就不會再來了。
你這時候真想給他兩個嘴巴子,可是胳膊軟得抬不起來。你撫著幾個月的肚子,覥著臉去找這個足有半斤脂粉的厚顏女子。你說,如果早曉得你跟他好,我就肯定跟一個台灣人結婚了……她說,早曉得你跟他好,我就跟一個美國人結婚了。你學著四川口音,我不是跟你講耍子的,現在,我是沒得辦法,肚子被他弄大了。她輕蔑地問,這是第幾個了?你講,第一個。她從鼻子裏哼出來,立刻鼻梁上撲簌簌掉下一層粉。她講,你不跟他大三五次肚子,好意思算是他的人?!這麼一點經曆她真從心裏瞧你不起。就像人們常講的,來特區不被人偷掉三五次十來次車子不算特區人一樣,你的肚子不為他起伏個三五次,怎麼好稱他是你的人或你是他的人。你這時候悔斷腸子也沒用,你沒有勇氣再去找台灣幹爹和他的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