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2006年德國世界杯足球賽(3 / 3)

6.30早

22

德國和阿根廷的比賽,像是兩頭牛遇在了小胡同裏,互不讓路,你噴鼻我也噴鼻,你蹄刨地我也蹄刨地,就那麼試探著,嚇唬著。恐懼是誰也不敢冒險,保守是唯一的選擇。然後同時頭角相抵,同時四蹄傾蹬,推著進一步,被推著退一步,最後僵持在那裏。

僵持如在依靠,沒有觀賞性。

美人的形象大致一樣,醜人才是各種各樣的醜。強者之間很多東西是相同的,他們的較量隻有辦法,使自己的辦法使出來,把對方的辦法扼製住。

兩個進球都是瞬間閃失的結果,一個如牛腹上突然有了一個虻蠅,僅僅抖動了一下肌肉,一個也是後蹄換姿勢時稍稍滑了一下。

但他們又都站住了,像撐著的人字架。如果不是以點球分勝負,他們會同時耗盡力氣死去,而死屍仍是那麼撐著,成為—個雕塑。

點球是讓上帝來欽點,這就是宿命。

入水是為著出水,生就是為了死,點球讓阿根廷死得並不難看,活著的德國還有他未完成的任務,誰又能保證他將來會好死嗎?

7.1早

23

無知無畏,大人小心,這似乎是一個定律。所以比賽越到後程,各隊也都保守。英格蘭和葡萄牙不可能踢得精彩,人在不能放鬆的時候,感覺遲鈍,別扭而又特累,於是他們隻有窩火,隻有暴躁。貝克漢姆當然就受傷了,魯尼當然要吃紅牌。當菲戈也跑不動被換下場後,沒有了大將,C·羅納爾多便跑得如沒頭蒼蠅,那個長胳膊長腿的克勞奇在門前做動作,讓人似乎能聽見木偶的破裂聲。

寫文章的人愈寫愈驚恐,離過婚的人愈離愈膽小,這是他們清楚自己是怎樣走過來的,走到了這一步才知道了人不能勝天。

足球此為天上物,它的另一個名字叫偶然。

具備了體能具備了技術具備了一切的一切,也一定要具備製約偶然的運氣。正是這樣,球場上才有人祈禱,有人變發型,有人換著另一種顏色的鞋。能指責這是迷信嗎?足球場是最大的氣功場,它遊蕩著神靈。

七月一日夜晚,神再一次以點球取舍,英格蘭人患上了白內障,而偌大的球門又突然地縮小了,小得球鑽不進去……

7.2年

24

這是在演義一場中國的曆史:如果足球是小兒皇帝,沒有了平民義軍的攻城,朝裏的權貴必須內訌,但清君側清到誰也不該是巴西呀,威震一時的首輔宰相就突然地被囚了!

可以用最好的言辭說巴西依然是世界上最好的球隊,也可以以最沉痛的心情為巴西離開了世界杯而惋惜,但必須承認在四強爭奪戰中,他沒有法國踢得好,即便就這一場,他確實沒踢好。

法國是巴西的克星?或許是,可金能克木,木大木硬了卻能卷殘刀刃;怎麼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呢?

法國取勝的功臣自然還是齊達內和亨利,據報載,法國在小組賽踢得並不好,除了慢熱的原因外,是齊達內和亨利鬧分裂。而戰巴西,他們團結了,合作得一個掏出煙一個就點火,那還能不戰而不勝?

參天者多獨木,稱嶽者無雙峰,這種崛然獨立,快然獨處的人適宜於從事個體活動,而足球是群體的事,齊達內和亨利還沒達到貝利和馬拉多納,他們鬧分裂就是除數。一隻手傷背了不能攥成拳,傷掌了也不能攥成拳。他們能在一個隊裏是他們的幸福,可憐的舍甫琴科不是無奈地離開了嗎?

7.3早

25

比賽是一座塔,王之渙說“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但我們越上越眼黏,到了四強爭奪戰,唉,雲遮霧罩得什麼也看不明白了。

英格蘭是鐵豌豆,並不怕葡萄牙的牙,就怕和葡萄牙踢點球,偏偏就又是以點球定勝負;踢點球是別的門將也還罷了,偏又是裏卡多,他曾經有過擋住英格蘭點球的經曆,結果他竟然這次就撲住了三個!巴西是誰都能贏的就是贏不了法蘭西,一次贏不了,怎麼十多年來都贏不了,惹不起那就躲著吧,偏偏這時候就碰上!難道冤家一定要聚頭,怕鬼鬼真的就來了?事情來得蹊蹺,事情能把人慪死,看著貝克漢姆在那裏哭泣,看著羅納爾迪尼奧那疑惑的臉,似乎聽得他們在說:天哪?

天真是在起作用。

但天為什麼會這樣呢?僅我們的認識,陰陽在互補,五行在變化,否極乃泰來,亢龍而有悔,可弱隊怎麼永遠還在弱著,永遠有多遠呢,強隊不繼續強了,繼續又如何續呢?科學發展到了今天是仍無法解決天的問題嗎,我們寄希望於那些舉世聞名的科學家,但那麼多的科學家卻竟然都皈依了宗教。

或許宗教是可以接近天和理解天意,但在並不是人人都信教的今天,足球這個人類的玩具,僅僅是腳下的玩具,便也呈現著許多神秘而來啟示我們。

7.4年

26

我們隻關心著半決賽二選一,至於選了誰並不重要;鄰家的姑娘訂婚,沒人把我們叫嶽父的;我們隻琢磨:談了那麼多朋友,怎麼就選中了這小子?

對於意大利隊,喜歡的人就喜歡得喊它“萬歲”,不喜歡的就不喜歡得罵它是“墮落”,這全然是對足球的觀念差異。其實足球和別的球類最大的不同是它不僅僅是技,而足球有道,雖然技和道是連在一起的,但《易經》畢竟是哲學,它可以算卦,卻不是卦簽。看球的習慣帶傾向看球,這如吃飯有味覺,若沒味覺誰肯去做咬嚼吐咽消化排泄的辛苦工作呢?所以如果以球論球,那是教練和球員的事,而教練和球員也隻是舞台上的劇的材料,我們要看的是劇情。既然世上有陰陽,可以說,足球一產生,自然要有像意大利這樣的隊。意大利隊不可能永遠得勢,但意大利隊肯定有得勢的時候,陽盛陰衰或陰盛陽衰雖有側重,但陰陽大體總得平衡吧。

創新並不一定就好,保守也不隻是貶義詞。縱觀當今足壇,不能不思考另一個問題:太極圖中那雙魚就那麼黑白分明嗎?是不是最分明處又是最模糊呢?能不能融合呢?好像要融合的早已有之,中國戲劇裏讓男扮女裝,素食店裏拿豆腐做雞豬鴨魚,可男扮女裝比女的還女,以豆腐做雞豬鴨魚素得沒了素味。好像這樣不行,不行是質未改變。報上說陰陽一體的人能量大,聲音好的傑克遜是不是二一者沒有證據;但我們見過騾子,那是馬和驢的後代,體格健壯最能馱運。當荷蘭隊還在強舉著那麵曾經贏得歡呼的旗子時,法國隊默默地改造著他們的防線,意大利也在鍛造著他們的鋒刀,他們都不僅僅是陣型上改變,而從本質上化合,所以他們勝利得自然而然。

當我們喝茶還在爭論龍井好還是鐵觀音好,老僧已經在喝茶中悟出禪,而去大殿了。

7.5早

27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但這一夜讓我們充滿了喜悅。法國和葡萄牙的比賽踢得緊張而流暢,激烈而又文明。所有的人,包括巨星也包括那些我們還不熟悉的球員,他們沒有讓我們不滿,而絕妙的配合,匪夷所思的傳球動作,一次一次讓我們驚豔。當結束的哨音響起,哎呀,雙方的球員在擁抱,在竊竊私語,在交換球衣,剛才還是雄獅猛虎,現在竟“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了!

沒有人說這是一場假球吧?但肯定有人不解:怎麼勝者不歡呼呢,敗者不哭泣呢?那樣的場麵我們曾經見過,甚至我們也曾為那些哭泣者而感動。但這一夜沒有。蘇東坡是偉大的,他在政治上和王安石爭鬥了一生,卻一生與王安石為友。所以胡蘭成不滿意林語堂的《蘇東坡傳》,說蘇東坡不恨王安石,而《蘇東坡傳》裏林語堂倒替蘇東坡恨王安石了。在這場比賽中,雙方的隊員都是職業球員,雖然世界杯上他們為各自的祖國踢球,但他們更是為人類踢球,他們在展示著國家球隊的實力,也在展示著人的素質和風範。

當我們為一次勝利而歡喜若狂,為一次失敗而痛不欲生,輸不起也贏不起,那是我們弱小。當我們在看到一些球員有了高難動作便指責:什麼時候了還玩火?這是我們燕雀不知鴻鵠。好鳥能高空飛,好鳥更會貼著水麵飛。呈現出一往無前的氣概是足球的境界,而在激烈中呈現和諧更是足球的境界。足球是勝利和失敗的永恒。因此這樣的比賽我們就淡忘了勝利和失敗,隻記著了那些雙方的精英。曆史就是這樣,一切王朝轉換都過去了,光輝的就是那些人物。

7.6早

28

球場和劇場不一樣,劇場裏導演不露麵讓演員表演,球場裏球員在表現的時候,教練在場邊表演。

斯科拉裏年輕時肯定很橫,老了也一身邪氣。他始終在咆哮,靜下來也是嘟囔。他嘴唇很薄。他是挑著大糞過鬧市,人人都煩他,但都得讓路。

克林斯曼像富家子弟,但不是惡少,他有三國周瑜之才,但得意而忘乎所以,隻能如項羽“沐猴而冠”。範巴斯滕就本分著,可又盡量的老成,極力莊嚴,但兩次鏡頭泄露了他的稚嫩,一是換人時他俯身征詢助手意見,一是球隊陷入頹勢,他僵硬如木,頓時憔悴。克林斯曼可以做很好的搖滾樂手,範巴斯滕做領導絕對大權旁落,他不會怒,不怒更沒有威。

希丁克是二戰的巴頓再世。此人膽大包天,如果是魚,是條鯊魚;如果從政,當不了副手。

最典型的老狐狸是裏皮和埃裏克森,他們從不張揚,站不直,坐不端,低眉垂眼,可憐兮兮,但他們常常把你賣了你還幫他們數錢。

佩雷拉似乎總在笑,怎麼笑也像個挨凍的洋芋,吉馬良斯老在驚恐地張望,像出了窩的兔子。

那個多梅內克呢?一頭白發顯示不了滄桑,坐著不動也稱不上沉穩。自己的球員進球了人人都在歡呼,他似乎也激動地做了個動作,但是小動作有些羞澀和不好意思。

能當教練都不是平地臥的角色。逮豬娃看母豬,有什麼樣的教練就有什麼樣的球隊。但是大相者常常出格,嶽飛的書法一看就是將軍寫的,但左宗棠的書法卻溫潤敦厚;張大千的形象絕對是個大畫家,而十個人見了大畫家吳冠中九個人以為他是老農。

足球場上我們歡呼的是那些天才的球星,足球史上銘記的仍有偉大的教練。

7.7早

29

比賽到了現在,如果說最不甘心的是希丁克,最鬱悶的是卡恩,最遺憾的是羅納爾迪尼奧,那齊達內和c羅卻最引人注目。

所有的人都在歌頌齊達內了,他也確實偉大,但齊達內的鐵青臉成了莊嚴的代名詞,禿頭也象征了智慧的時候,讓我們就覺得有趣。當年文學界熱《百年孤獨》,文人們讀過的說好,沒讀過的也說好,讀懂了的說好,沒讀懂的也說好;似乎不說好你就不文學,落後了,沒水平。齊達內成了神,世界杯需要這樣的神,神就供在廟裏,大家一起磕頭。而C羅呢,這小於,什麼時候倒成了爭議人物?嗨,誰還管他什麼時候因什麼事受爭議呢,反正他的名字已經等同於爭議,人們就睜大眼睛看他的一舉一動,等待著他的不是,然後放大了開始爭議。比如他腳法華麗,這可以是玩弄技巧呀,他被絆倒了,雖然被絆的不太嚴重,但摔倒就是假摔呀,他進了球吼叫,這多狂傲呀。已經有了正麵形象的齊達內,當然需要一個反麵形象的C羅。氣球的命是被吹的,越吹會飛得越高,核桃的命是被砸的,砸開了仁兒才能吃上。世事真是有意思,山頂上的長鬆威風高高翔過,幽穀裏的漆樹人們采集著漆膏而千刀萬刀地割下傷痕。

7.8早

30

如果冠亞軍比賽是戰爭縮影,三四名比賽就是藝術演出。

七月八日夜,教練雖然還不安靜,但臉上肌肉已經活泛。裁判的哨音在減少。球員也改變了凶相。而比賽呢,正位居體,暢於四肢,認得家的球它變著花樣往門裏進,不願回家的球耍著花招要溜走,中場是於條線,萬條線,球門前是亂了一團黑點。

足球的起源不就是人的一種玩嗎?吃飽了飯,沒事幹,聚在一起玩著出上一身汗,鬱悶的就不鬱悶了,疲勞的就不疲勞了,鬆了筋骨,胃也開張。因為玩得從容,藝術也於是在從容中產生。但是,不知什麼時候足球就有了意義,意義越來越重,足球就成了政治和利益,足球的可玩性就減弱了。

往日球場上的觀眾不是揮拳呐喊就是痛哭流涕,空氣都是燥的,劃根火柴可能就引起爆炸,這一夜球場人浪起伏,卻像風吹過六月的麥田,洋溢的是清新的香氣。

我們已經習慣也極力追求人在地上行走的時候精神要去天空飛翔,但哪知在極力強調和追求的時候,我們行走的腳步卻沉重得難以抬起。

煩悶的生活使全世界的人都需要四年來一次杯賽而放鬆,可舉辦上一次世界杯又使多少球隊多少球迷更有了四年的無法解脫的重負。三四名比賽人人都認為最精彩,人人都認為它無關痛癢。

7.9早

31

冠軍產生了。

也就是說,比賽比得隻剩下了一個隊。

看著大力神杯被意大利人高高捧起,世界杯結束了。這就結束了?折騰了一個月就為了這麼個結束嗎?麵對著關掉的電視(我們麵對的世界杯一直是電視),半夜裏正傾盆大雨,風聲雨聲裏更是一個巨大的寂靜。

三十二支球隊集中在德國,大力神杯就如同了一隻兔子,兔子在前邊跑,他們在後邊追,不是一隻兔子可以分成三十二隻,隻因三十二支球隊名分未定。

而我們是山上砍樵的、挖藥的,看見了鬆下有博弈者就去觀棋,我們是不請自去的,是自作多情的,又多言多語自以為是。但棋下畢了,下棋的夾著棋盤走了,我們說一句:不下了?若有所失。

世界杯雖是人類的盛典,卻如同做父母的在星期天裏等候兒女們回來一樣,兒女們回來了,吃了喝了玩了又走了,剩下老兩口和一水池子要刷的碗筷。但父母喜歡兒女們回來,他們圖的是熱鬧的過程。

大力神杯這四年將放在意大利,四年後又不知會去誰家?人民幣在我們中間流通,流通中便衍生了人間的喜怒哀樂,它經過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故事。

日子太整齊也太沉悶,日子裏才有了節日,就像房子裏安著門和窗,世界杯是大節日,相當於一麵落地窗。當然了,世界杯對於我們還是山頭上的白雲,爬上山頭雲卻還遠,是潭中的月,撥開了水麵月卻更深,但沒有雲就沒有了天,沒有月夜太漆黑,我們經曆了這一屆世界杯,那就又得盼望著下一屆了。

7.10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