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關中平原大肆收購拴馬石樁一類石雕的風潮中,我也是其中狂熱的一員。去年的秋天,我們開著車走過了渭河北岸三個縣,剛剛到了一個村口,一個小孩扭身就往巷道裏跑,一邊跑一邊喊:西安人來了!西安人來了!立即巷道裏的木板門都哐啷哐啷打開,出來了許多人把我們圍住,而且雞飛狗咬。我說:西安人來了怎麼啦,又不是鬼子進了村?他們說:你們是來收購拴馬石樁的?原來這個村莊已經被來人收購過三次了。我們仍不死心,還在村裏搜尋,果然發現在某家院角是有一根的,但上邊架滿了玉米棒子,在另一家茅坑還有兩根,而又有一家,說他用三根鋪了台階,如果要,可以拆了台階。這讓我們歡喜若狂,但生氣的事情立即發生了,他們漫天要價,每一根必須出兩千元,否則隻能看不能動的。農民就是這樣,當十年前第一次有人收集拴馬石樁,他們說石頭麼,你能拿動就拿走吧,幫著你把拴馬石樁抬到車上,還給你做了飯吃,買了酒喝,照相時偏要在院門口大聲吆喝,讓村人都知道西安人是來到了他們的家 而稍稍知道了西安人喜歡這些老石頭,是什麼藝術品,一下子把土坷垃也當做了金砣子。那一次,我們是明明白白吃了大虧購買了五根拴馬石樁。
也就在這一次收購中,我們明顯地感覺到農村的蕭條,幾乎到任何一個村莊,能見到的年輕人很少,村口或巷道裏站著和坐著的多是一些老人和孩子。詢問有沒有拴馬石樁,他們用白多黑少的眼睛疑惑地看你,然後再疑惑地看停在旁邊的汽車,說:那得掏錢買哩。我們說當然要掏錢的,他們才告訴你有或者沒有,又說:還有牛槽的,還有石門墩哩。領著你去看了,或許有一根兩根,不是斷裂就是雕刻已殘損、失去形狀,但他們能拿出石門墩來,牛槽
來,還有石碌碡,打胡基的礎子,砸蒜的石臼,都是現代物件,說:買了吧,我們缺錢啊。看得出他們是確實缺錢,衣衫破爛,麵如土色,每個老人的後脖頸壅著皺折,曬得黑紅如醬,你無不生出同情心來,被同情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也就這些人,和你論起價來,要麼咬一個死數,然後就呼呼嚕嚕地吃他的飯,飯吃完了又一遍又一遍伸出舌頭舔碗,不再出聲,而另一個則舌如巧簧,使你毫無還嘴之機。買賣終於是做成了,我們的車卻在另一條巷裏受阻,因為有人家在辦喪事,一群人亂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急聲催喊著快去鄰村喊人,他們有氣力的勞力已經極少,必須兩個村或三個村的青壯勞力方能將一具棺材抬往墳墓。在一片哀樂中,兩個村莊的年輕人合夥將棺材抬出村去,我不禁有了一種蒼涼之意。千百年來,農民是一棵草一棵樹從土裏生出來又長在土上,現在的農民卻大量地從土地上出走了。馬留給了我們一根一根拴馬的石樁,在城市裏成為藝術的飾品,農民失去了土氣,遊蕩於城市街頭的勞務市場,他們是被拔起來的樹,根部的土又都在水裏抖刷得幹幹淨淨,這樹能移活在別處嗎?
開著收購來的拴馬石樁的車往城裏走,我突然質疑了我的角色,這是在搶救民間的藝術呢,還是這個浮躁的年代的一個幫凶或者幫閑?
當西安美術學院分配了我那套樓下一層的房子時,窗外是早栽豎了三根拴馬石樁,我曾因窗外有這三根拴馬石樁而得意過,而現在,我卻為它悲哀:沒有我的時候是有馬的時代,沒有了馬的時代我隻有守著栓馬石樁而哭泣。
2003.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