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坡地上看得好遠。暮色中,幾處村落,幾縷炊煙,幾家認不出是製什麼的工廠。晚霞,還有山。我突然想起來:
“叔,那天去公社,聽說要承包山呢,咱家還不包?”
“咱不包。”
“不包白不包,又不少你的地,多種經營,農林牧副漁嘛,包這種石頭砂地的禿山費勁兒,誰要包前些年封山育林的山,才占大便宜呢。”
“不包。”
“你領著人幹了那些年,又懂行,你不包可太虧啦!”
“包不到。你不吃這花生?”
“我不吃,生。”
“鮮。”
我看著叔的後背。深藍色的確良的襯衣,領子還是新的,不知是為我來穿的,還是就這樣?背筐的一隻肩陷下去。筐打著他的後腰,一步,一步。邊走,邊勾回手,從筐下邊揪花生吃。時不時,用手指指:“這一塊是我的地。”“那小片也是。”一會兒,離開路,用腳去踩地老鼠洞。
我有一種感覺,叔勤勞,手也巧,但難得發大財。
進了村,路過一個院門,門口站著幾個笑嘻嘻的女子。叔又怪大聲地說:“這是我們宋支書的家!”
我往門裏探了一眼,不由叫起來:“好大的院子!”弄得那幾個女子頓時都有點怔似的。
正屋門遠遠地縮在裏邊,門邊,有個網攔著的雞圈;還有什麼,門小,眼拐不了彎,看不見,沒見過村裏誰家有這麼大的院。
過了那門,叔在前頭說:
“這,原先是隊裏的牲口棚。”
“怪不得!怎麼落到他手裏了呢?”
承包嘛,有人包牲口,人家支書趕緊就把牲口棚作價賣給自個兒啦。”
“多少錢?”
“他說幾就是幾唄。農村的事,複雜。”
“那麼,趙廣玉家呢?”
“院子也不小。”
“我真想去趙家看看!”
“不去。”
停了會兒,拐了個彎兒,我沒事兒似地問:
“叔,咱們跟趙廣玉家沾一點點親嗎?”
“不沾,你不知道咱家是逃荒過來的?這村大姓是趙、宋兩家,他們有矛盾,又都欺負咱。這是老事兒。”
唉,沾親帶故去登門的理由也沒有了。可我不甘心。
“俺大兄弟那年跑八路。跑到俺娘家村。八路在村裏演戲,俺大兄弟扮個小閨女。扮得那個俊呐,俺在走娘家,在戲台子下邊瞧半天,誇半天,就沒認出他來。那是個啥戲來著,《打漁殺家》。下了裝,老鄉全圍著瞧那小閨女,我一瞧,那不是俺大兄弟嘛!趕緊叫人給你奶奶傳個信兒。俺大兄弟跑個沒影兒,你奶奶整天價飯也不吃,茶也不想,一聽見,拐著小腳,由人扶著就奔俺娘家村來了。晚上又演著戲呢,你奶奶衝著台上就給俺大兄弟跪下了,哭哇,叫兒回家喲。俺大兄弟也哭,彩臉兒都花花啦,就不肯家去。戲都亂了,連那被殺了的‘惡霸’,也爬起來跑到台前來勸。俺們大夥兒把你奶奶勸回去了。要不你爹做大官兒嘛!”
門礅旁邊的牆根底下,一個老奶奶歪那兒曬太陽。皺巴巴的臉兒縮得像個小核桃,剩下幾根灰不灰、白不白的頭發,蓋不住亮亮的腦瓜頂。我們倆聊閑天。論起來,她是我爸的表姐,我該叫她表姑。當年據說是個美人呢,從鐵道那邊嫁過來的時候,多少人看。三年前中了風,走道不便。兒子都分了家,自個兒顧自個兒。挪到灶上燒口水,挪到牆根兒底下曬曬太陽,太陽挪了呢,就跟著挪挪窩,太陽下山了,就挪回屋裏床上去。
“……俺嫁過來那年的時候,正趕上國民黨跟日本人在北邊山頭開仗,堵日本鬼子。咱老百姓怕日本鬼子打過來,殺人,搶,要咱婦女,又想等著撿洋落兒,一個個全趴在溝口裏看,那日本人厲害,一下子,國民黨兵就倒下一片,跟砍莊稼似的。,又倒下一片,清清楚楚,那看著就是給打敗了,往後撤跑了。先有那大膽兒的,當過兵、匪的百姓就上去了,撈回倆盒子炮,別在腰裏。再上去的呢,去扒國民黨死屍的衣裳,那傷兵還哼哼地叫。最後連小孩子也都上去啦,早什麼都扒完,就連帶血的褲頭兒也扒了。要說,人家也是抗日呢……”
“您說的那是台兒莊戰役吧?”
“不是,在那前兒。”
“您知道台兒莊!”
“咋不知道,離著沒幾十裏地,不是台兒莊嗎?”
“噢,那您說的是從南邊調過來的戴鬥恒的部隊,先堵了下日本人那回,是吧?”
“哪知道誰是誰呀,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嘛。那時候,七路、八路、日本人,一撥撥地過。七路軍來村裏,呼啦啦一大片,蝗蟲似的,半夜,翻牆頭就進家了,立逼著叫擀麵條兒,咱說沒白麵,拿槍唬著,老子抗戰!,。吃麵條,糟踏婦女,打沒打過日本人,咱沒見著。可日本人聽說誰家裏住過七路,就燒誰家的房。八路來,悄悄地,就住咱村地主家。到了早上,村裏人見著,都伸出指頭比劃,七路來了?八路來了?八路好!不傷百姓,可逮住漢奸八路就不饒。日本人來了,姑娘媳婦趕緊藏,趕緊的,叫小孩摸兩個雞蛋,端到日本人眼前,‘大大地好,大大地好。’咱憨,還問過俺大兄弟,你當那八路,八路是啥意思!是不是拿個小鐵耙子扒路呀?嗬嗬兒,人家八路呀,還真是扒鐵道呢!還是八路得人心,這不,八路坐了天下啦!……”
牆根兒底下,眯著眼,曬著太陽的老奶奶,說著閑話兒。
想出一個計。趁叔不在,拉上二弟,叫他帶著我滿村轉轉,說是看看全村的規模之類。不很經心地,也問問這家是誰,那家叫啥,捎帶,問一句趙廣玉住哪兒。想的是,走到他家,抬腿就往裏進!走到村東邊;隔著園子地,老遠,有兩口子從個院門口出來,送什麼人。二弟說:“那個穿汗衫的,就是趙廣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