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麵對麵喝了些咖啡。他起初有點兒害羞,後來漸漸變得亢奮,就好像交響樂從抒情走向激昂。然後他開始不停地說話,而且說得並不高明,一聽就知道是沒話找話,好像他背後正有一條無形的鞭子正高舉著,他一旦把嘴閉久了,鞭子就會落到他身上似的。
他說了很多少年時有關中國的回憶,甚至提到了他家的安徽保姆,寧波司機,還有解放前在公館裏當過差的鄰居。他漸漸開始用目光捕捉我的眼睛。我自以為坦然地迎上去,同時努力保持著臉上的微笑。這種姿勢也挺耗費精力,以至於使我記不住他說了些什麼。
我們麵對麵坐了很久,至少我感覺如此。然後我們一起走出書店來。室外的空氣清新了許多,天上的星星也一下子真切起來。我本想在書店門口和他告別。他卻堅持把我送回家。我說家在附近蹓躂幾步就到。他於是堅持要陪我走一走。那段路走一走總要十幾分鍾,所以我說那你還是開車送我吧。
我們在我公寓門口握了握手。他有點兒欲言又止的架勢,不知是不是想跟我擁抱告別。不知為什麼每次網友見麵都好像要以擁抱作別,仿佛是這一類見麵的特殊禮儀。可我並不想和他擁抱,所以我隻當沒看見。我微笑著向他擺擺手,然後不緊不慢地轉身上樓。
樓道裏燈火通明,可平時那些虛掩著並傳出墨西哥民歌的房門此刻都悄無聲息地關著。這還真讓我有點兒不適應,心裏也跟這樓道裏一樣,空蕩蕩的。
幾秒鍾之後,我發現我正站在陽台的拉門兒前麵。透過棕櫚樹樹冠的縫隙,我看見他的淩誌車正在街角兒拐彎兒,橙黃色的尾燈慢條斯理兒地閃著,透著對路上其他車輛和行人的關照。
可大晚上的,路上哪兒有行人和車輛?
我走到涼台上。天上的星星似乎一下子近了許多。
如果說我對今晚的見麵一點兒不失望,那肯定是瞎話。不過見了這麼多,我早就習慣了。Andy其實並不算太差,除了年紀大,身體並未走形。而且他畢竟有所不同。
有什麼不同呢?大概就是和他的第一次見麵吧,我說的可不是今兒晚上,我說的是那次在酒吧。那實在是太難忘的一個夜晚。可到底有什麼難忘的呢?
我腦子裏漸漸地又浮現出那夜晚之後的黎明,和沉浸在黎明白光裏的那張臉。英俊而蒼白。
我手機突然響了。我把它從口袋裏掏出來,眼睛卻不自覺地盯著街角,那輛Lexus剛剛消失的地方好像有什麼隨時會在那裏出現似的。
“你跟方瑩見過麵了?”
桐子劈頭蓋臉的就是一句。我有點兒發懵。他終於給我打電話了!這就是我的第一反應,我努力控製住自己,然後哈哈一笑:
“是你啊,你丫還活著?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你們是不是見過麵了?”
可他顯然並非找我求援的,好像也沒打算敘舊,他話裏帶著一股子火藥味兒。這讓我本來興奮的心情突然不痛快起來。
“是你老婆主動找我的,怎麼了?”
“她不是我老婆!”他突然喊,接著沉默了片刻,才又稍稍平靜了些,“你到底跟方瑩說了什麼?”
“虧了你還認識我這麼多年了!你愛覺得我說了什麼我就說了什麼。成嗎?”我恍然大悟。我胸中有股子火在往上頂,難道在他眼裏,我是這樣的人嗎?
“你!……我想跟你談談!”
“沒什麼可談的。”
“不成!我非跟你說清楚了!”他又喊。
他還來勁了!他是真不了解我還是假不了解我?我能跟方瑩說什麼?我能做既對不起他又惡心我自己的事兒麼?
我努力控製住自己:“對不起,我現在不方便!”
“那好!什麼時候方便?”
“明天!”
“明天下午,在學校書店對麵的咖啡廳!”
“下午不行,晚上!7點!”我已經不是自由自在的博士生了。我得上班。
“好!就7點!”
“一言為定!”
我們像叫賣的小販在討價還價。
隔壁房東家的燈突然亮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正站在陽台上。
我連忙扭頭進屋,關了門。把初夏的夜色,大棕櫚樹和空曠的街道都關在了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