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第一章

1948年9月1日

13時23分 黑海

一切都處在黑暗中。

隻有礦晶體閃著鬼火似的藍色幽光,仿佛海洋深淵裏潛伏著的某種不知名的發光微生物,無聲無息,美麗炫目,卻又凶險萬分。當涅利辛的眼瞳迅速適應了黑暗之後,他看到了它們。他蹲在地上,棱角分明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強烈的不安感像鋒利雪亮的刀尖一樣劃過他的脊背,讓他不寒而栗。

危險就在背後,它像一張巨大的黑網,張牙舞爪,從四麵八方向他撲過來。在行李艙狹窄的空間裏,涅利辛發現自己身處絕地,逃無可逃。這不是一種感覺,而是實實在在的威脅——一支小小的槍管悄悄頂住了他的後腦殼。冰涼,堅硬,冷漠,不動聲色,仿佛死神的鐮刀。

該死!涅利辛暗暗在心裏詛咒。

“在開槍前,我想知道自己死於誰手?”多年特工生涯練就的心理素質讓他很快鎮靜下來,他希望能用對話分散對手的注意力,尋找脫身的機會。

但殺手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輕輕的“啪”的一聲悶響,涅利辛像一座被人從後麵突然拍倒的石膏像似的,一頭栽倒在地。黑暗裏,殺手的氣息有點兒急促,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老板”說,這個鼻子像狗一樣靈敏的蘇聯國家安全部特工,已經嗅到了行李艙裏散發的“危險氣味”,必須馬上清除。

她不想殺他,但這是“老板”的命令,不得不從。“老板”的權威至高無上,連美國總統都要懼讓三分。他是“死神”,是掌控世界的人,他要誰死,誰就得死,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殺手的脊背有些發涼,輕歎一聲,把無聲手槍收入了小巧的紅色手提包內。現在,“老板”大概會非常滿意,到目前為止,任務進展得很順利,要是沒有剛才的小插曲,就更加天衣無縫了——明天的報紙頭條,一起純粹的意外事故,舉國哀悼。

再過十分鍾,這條船將成為人間煉獄,留給“幽靈”們的時間不多,他們必須混在普通乘客中,搶先登上救生艇。殺手正想抽身而退,忽然左腿踝一緊,竟被死人的一隻手緊緊抓住。

不是死人,但比死人可怕,是本該已成為死人的涅利辛。他滿臉血汙,左眼爆掉了,臉變了形,似乎剛從地獄裏鑽回來,鬼一樣恐怖。一個被子彈近距離從後腦貫穿的人,竟然沒有立即死亡,竟然還有力氣抓住她的腿踝,這種超強的意誌力連殺手也感到心驚。

“是你?!”涅利辛發出模糊的聲音,仿佛野獸的低哮。

“放手。”殺手用力蹬腳想甩開他的手,但那隻手就像鏽住了的捕獸器,牢牢地箍在她的腳上。殺手隻好重新掏出無聲手槍,在他腦門上補了兩槍,涅利辛終於不動了。殺手努力從他僵直的手指間抽出左腳,不料“吱”的一聲,竟被扯裂半條褲腿,露出小腿處的一枚奇怪文身——這是一團黑色之火,火中有一雙煞冷的眼睛。

“對不起,涅利辛,你是這世上最優秀的特工,但是……你不該認識我。”殺手整了整撕裂的褲腿,扔下一句話,隱入了黑暗中。

血在流,漆黑的艙體微微搖擺起伏,聽不到海浪聲,機器的轟鳴透過艙板傳上來,低沉模糊,如地獄裏的不安躁動。礦晶體的幽藍更顯得陰森,仿佛冥界顯現的一隻隻鬼眼。這種美麗的晶體蘊藏著可怕的能量,能在瞬間引發一場難以撲滅的爆炸性火災。

“涅利辛同誌,把他們從大西洋彼岸平平安安地帶回敖德薩,我在那兒歡迎你們。”在涅利辛的意識消失之前,他的耳畔響起了莫洛托夫的密囑。

“勝利號”,已在劫難逃。

三個月後,莫斯科紅場,克裏姆林宮。

約瑟夫?維薩裏奧諾維奇?斯大林坐在他那張寬大得令人窒息的橡木辦公桌後,陷入了沉思。在他麵前,擺著一份已經看完的報告,關於“勝利號”的事故調查。一艘遠洋輪船,幾十條人命,四個中央委員,外加一個著名的中國將軍,損失慘重,處境尷尬。消息一傳出,舉世嘩然,人民迫切想要知道真相。國家安全部出動諸多經驗豐富的特工,經過近一百天的周密調查,才找到了疑似的“真相”。

但真相往往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公之於眾的。更何況,有時真相本身就是一個謎,一個圈,一個咒,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斯大林叼著煙鬥,皺著眉,凝著神,讓坐在辦公桌前的莫洛托夫有點兒摸不準最高統帥的心思。

“斯大林同誌,現在我們該怎麼處理?”莫洛托夫終於開口問。

“幽靈會……”斯大林似乎沒有聽見莫洛托夫的請示,嘟噥了一聲,用煙鬥底敲了敲報告書附頁上繪製的火焰狀神秘標誌,才抬起頭看著莫洛托夫,透出複雜卻又堅定的眼神。

“就按照第一份調查做最終定論吧。”斯大林終於下了決定,“意外事故,由電影膠片摩擦引發的火災。”

“可是,怎麼回應中共方麵?他們對事故說頗存疑惑,多次過問調查情況。”莫洛托夫似乎心存顧慮。

“毛?”斯大林的臉沉著,又舒展開來,“他們會相信我們官方公布的事故原因的,由不得他們不信。而且,他們也不需要知道這個。”斯大林從桌上取來筆,在報告書上簽了自己的意見:

“絕密,永久封存。”

然後把報告書推到莫洛托夫的前麵,鄭重地說:“莫洛托夫同誌,我希望你們能找到這個幽靈,並把他帶到我麵前來。”

“遵命,斯大林同誌。”莫洛托夫心領神會。

2011年1月7日

07時21分 中國 北京

關於“勝利號”海難的這個“內幕”,大部分出於我的推測和臆想,有戲劇性,卻不真實。“勝利號”事件是個大陰謀,斯大林和莫洛托夫的對話聽起來就更像藏著一個天大的陰謀,這很符合“陰謀論”者的口味。

我們對不了解或沒有能力了解真相的事情,往往喜歡想象那是因為別人故意掩蓋了什麼,甚至認為是當局者精心布下的一盤迷棋,烏雲障月,霧裏看花一般,叫人猜不透,摸不清,卻欲罷不能。老話說得沒錯,未知產生美感,神秘使人著迷。

我就是一個“陰謀論”者,喜歡神秘,所以當李卓無意中透露出“幽靈會”存在的那刻,我立刻就被吸引住了,這讓我本能般地聯想到“勝利號”和馮玉祥將軍。馮玉祥是我十分敬仰的一代名將,1948年夏季,馮將軍響應中國共產黨召喚,準備繞道蘇聯回國參加新政協籌建,在途經黑海前往敖德薩港口時,所乘坐的“勝利號”客輪突然爆炸,他和小女兒馮曉達不幸死於火災中。馮將軍在“勝利號”上的遇害成了難解的曆史之謎,其後蘇聯方麵的調查含糊其辭,欲說還休,以至弄得整個事情疑點頗多,眾議紛紜。有人力證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下作伎倆;有人說是蔣介石的暗殺行動;也有人認為那隻是一起意外的事故。

曆史就像一團線,有時候你越整理,就越亂。但李卓提供的另一條信息卻讓我眼前一亮,仿佛無意間發現了亂麻中的一根關鍵線頭,感到無比震驚——李卓說,“勝利號”遇險時,王星火就在船上。不過,那個時候,他還是十三四歲的孩子。

“李老,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我有點兒懷疑他的話。李卓不置可否,還是神秘地笑著,一如既往,好像在說,話就說到這兒了,信不信由你。我當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捕捉好素材的機會,況且,103的故事已經讓我深深著迷,再加上“勝利號”、若虛若實的“幽靈會”和103的幹將王星火,這些元素對我產生了致命的誘惑,讓我不得不刨根問底。

自從《刺刀密令》完成後,我和李卓成了無話不說的忘年交,但因為職業習慣的原因,有很多事情,他並不願意說透,而喜歡讓我自己去琢磨,去調查,就像一個老頑童似的,故意拿香甜的糖果來誘貪吃的小孩兒,卻偏偏不給到你手上,使你如隔靴搔癢,難受得要命。

隻是當時我沒有想到,這枚“糖果”的背後,竟隱藏著一個比“刺刀密令”更緊張、更驚悚、更令人透不過氣來的離奇故事,關於103,關於範哲,關於王星火。

李卓說,103跟傳說中的“幽靈會”曾經有過一次近距離的接觸,這是一次極為特殊隱秘的任務,期間發生了很多奇詭驚險之事。而那次任務,完成得並不圓滿,甚至成了王星火心中的一大隱痛,至今不能讓他釋懷。

我又一次驚愕了,這到底是一次什麼樣的任務呢?讓一個錚錚鐵骨的男子漢如此牽掛。

雖然我在書裏一直把王星火當成主要人物來寫,好像他已經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但說實話,直到現在,我也未能見上他一麵,李卓曾好幾次幫我約他,但都被他拒絕了,這讓我感到十分遺憾。

我對李卓說,既然他不願意赴約,那麼,我去找他,您願不願意幫我?

李卓看著我,又露出招牌式的神秘微笑。

現在是2011年1月7日,早上7點21分,我在頤和園尋找王星火。李卓用一種極其隱晦的方式向我透露了王星火的下落,他說,這個老人每天一大早都會去湖邊寫地書,而且,他極喜歡江南的西湖。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到北京西郊的昆明湖,我相信我的猜測是對的。

冬日的頤和園顯得頗為蕭索,寒風之中放眼望去,山水間早已失了煙籠翠柳的江南風韻。偌大的一個昆明湖,竟被這幾天的強冷空氣凍得連底結了冰,仿佛一塊巨大的寒玉,在初陽下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刺眼紅光。

由於來得早,遊客和晨練的老人並不多,三三兩兩的,我從東宮門沿著湖畔一直走到排雲殿,邊走邊問,把適合寫地書的地方幾乎找了個遍,把遇著的晨練的老人也幾乎問了個遍,就是不見王星火的影兒。

難道他知道我要找他,故意躲開不成?

正當我失望之際,忽然發現長廊外有個精神矍鑠的老人正擎著一支齊腰高的自製筆在地上揮毫疾書,年紀在七十五歲上下,跟王星火相近,不禁眼前一亮,連忙跑過去詢問。但結果又一次失望了,老人姓劉,看樣子根本不知道103是怎麼回事。

就在我準備離開時,老劉忽然說:“你找的應該是王教授吧?”

王教授?我沒聽說過王星火當了什麼教授。

“公安大學退休的王教授,你說的這個人估計跟他有淵源。”老劉熱心地說。

“太好了,您能不能告訴我,他在哪兒?”雖然我不能肯定這個王教授就是王星火,但總比毫無希望強。

“老王跟別人不同,有點兒怪,寫字從來不願主動展示給遊人看,他喜歡獨來獨往,經常躲在西大牆那邊的僻靜處,到八點過後遊人一多就走了,要找他可真有點兒難。”老劉嗬嗬笑著說。我一看手表,離八點就差十分鍾了。

“多謝!”我甩上背包,連道謝也來不及多說,拔腿便往西區跑。

西區少有人,特別是嚴冬的早晨,這兒更是人跡罕至。我沿著牆根走,高牆上發黃的攀援植物在風中微微飄蕩,皇家園林裏高高低低的樹木發出奇怪的索索聲響,偶爾能聽到幾聲落寞的鳥鳴,反而讓這世界更顯得靜寂了。在這片神秘的園林,尋找一個神秘的老人,心裏不禁有些慌慌的。我仿佛走進了另一片陌生的天地,卻忽然間有了某種神奇的感應,似乎即將要跟一段隱秘的曆史連接了。

王星火就在附近!我有極強烈的預感。

一分鍾後,我的預感得到了證實——在靠湖的一片桃樹林中,我遇見了一個老人。桃林的中央是一塊平石鋪的空地,空地間有一座六角玲瓏涼亭,他就在亭子邊站著,滿頭銀發,身材挺拔,擎著長筆,凝神看著腳下寫好的一幅地書,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