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仨爺。我的父親就跟我們哥仨叨咕:“你們有仨爺,咱家哪能不出爺們兒!”當時我還不太明白父親所說爺們兒的含義,以為就是男人呢。男人未必是爺們兒!
我的第一個爺爺姓遲,是山東蓬萊人,奶奶是萊陽人,兩戶窮苦人家結連理。清朝的發祥地東北召喚著山東的漢子們,挑著三寶——人參、鹿茸、烏拉草召喚著你,舉著狗頭金召喚你,呈著高粱、大豆召喚你,傳說中的黑土地一踩啊,滋啦滋啦冒油。山東的漢子們推著獨輪車,攜家帶口的,出山海關,向北,向北。特別是大災的年份,山東、河南、河北的人口,向北,向北,人流不絕於路,車輪轆轆,饑腸轆轆,為著遠方的召喚,向北,向北。
先行者是負有使命的:探險、探路。家書抵萬金。家書的信息親朋共享,鄉鄰共享。一次北上的行動,往往是一個群體的行動。窮苦人是最懂得相互幫襯的。漫漫旅途,有親朋在,有鄉鄰在,就是遠征的底氣,就是克服千難萬險的底氣。
那一年又是大旱。而對於大旱山東人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刻骨銘心的恐懼。光緒初年,山東地界一連幾年大旱少雨,人畜皆饑,食一切本不可食之物,包括人肉人骨,萬戶蕭疏鬼唱歌!按幹支紀年法,史稱“丁戌奇荒”。
眼見毒日頭晾曬不出一個好秋季,我的太爺當著全家人悶聲不響地抽了一袋煙,在炕沿磕出煙灰,掃視了下等待他決定的全家人,說:“咱們也北邊去吧。”太奶說:“就聽老東西的吧。”於是,舉家就在了闖關東的人流中。我爺爺推著輛獨輪車,車上坐著我小腳的太奶,太奶懷抱著大孫子——我的父親。
那時我的父親就一歲呢,因而,父親對於祖籍是沒有絲毫記憶的。但是父親、父親的後人知道,他們的根在山東。那輛獨輪車,就粘在了爺爺的手上。那絕對是山東爺們兒的氣概。我太爺跟我爺爺說:“我換換你吧。”“不用。”我爺爺憨憨地一笑。他知道他是這一家人擎天的山。爺爺腳上的血泡起了破,破了起,一雙腳板走得稀爛。但是,默不作聲,若無其事,就讓那疼痛在心上滾來滾去。他知道他是這一家人擎天的山。
那是五戶人家組成的隊伍。當夜罩下來的時候,他們會停下來歇息,讓夜清涼地撫慰。有天夜裏,爺爺酣然大睡的時候,我的太奶脫了我爺爺的鞋子看腳,爺爺嗯的一聲疼醒,太奶摸著兒子血肉模糊的腳板當時淚就下來了。兒子坐起來悄聲說:“沒事。”你擔心他的時候我爺爺總是擺擺手,倆字:“沒事。”那夜,說完沒事,爺爺還叮囑我太奶:“別跟他們瞎說。”爺爺的意思是:別渙散軍心!他知道他是這一家人擎天的山。爺爺不是軍人,但懂得軍心不可渙散。
再上路,太奶就不上獨輪車。我爺爺說必須得上。全家人望向我爺爺。太奶知道軍心不可渙散,不情願地上了車,嘟囔:“我想在地上溜達溜達呢。”太奶直勾勾地盯視著兒子,心疼。
爺爺忽略太奶的目光,看前方的路。
太爺上前:“我來。”
爺爺:“不用。”
“啥不用,我來。”太爺搶去了獨輪車。
爺爺忽然一身輕了,腳下的路,如棉花團,甚至步伐踉蹌,靈魂出竅,在頭頂如拔拽你離地的風箏。一家人擎天的山,忽然有些恍惚,有些若即若離,感覺很不好,很叫人有些恐懼,滿身的不自在。一身輕的爺爺有些迷茫了,努力地真實著天地,真實著家人,真實著自己。當然,最真實的是獨輪車在自己的手中。
“我來吧。”我的爺爺上前。
“你就是塊鐵,也是不行的!”我的太爺說。
我的太爺是鬧過義和團的人,絕對是老江湖。義和團的時候,太爺不在家鄉跟前鬧,怕連累家人。隻知道他去北京鬧過的,都鬧了啥事,沒人知道。大事不妙的時候,回來了。我的爺爺知道自己是這一個家擎天的山,而我的太爺知道自己是這一個家的智。甚至,是這一個群體的智。已經被籠罩在北方神秘的氣息中,而且向北,神秘的氣息越發濃重,草莽的氣息越發地濃重,夜幕罩下來的時候,烘烤了一天的大地涼爽下來的時候,前進的腳步安歇下來的時候,我的太爺把壯漢們召集到了一塊,神情嚴肅地預測各種可能,申明男子漢的職責——保家,說如果危機來臨,如果他要是大咳嗽那就——抄家夥!那時我的太爺啊,就顯露出那麼一種指揮員的味道。當然首先是——那麼一種軍人的味道。骨血是傳承的。
那是一天晌午,歇息,午飯。有的人家支起了鍋灶熬苞米麵糊糊,有的啃幹糧——在夜晚從容地在支起的爐灶上烙的苞米麵餅。有的人家將土豆煮熟了吃,有的人家則像吃蘋果一樣哢嚓哢嚓地生咬著吃,那澀澀的汁液就如同甘霖了,經嗓子眼下咽的時候都不忍下咽頗為留戀。有的人家還要講究些,會隨便挖些野菜,在鍋裏煮了吃。當時過錦州,在閭山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