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國是從(1 / 3)

唯國是從

二次欽州之行,是清光緒三十三年,也就是公元一九○七年。這時期,腐敗、黑暗的清王朝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孫中山領導的資產階級革命,已經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

這年六月,安徽巡警學堂堂長、光複會員徐錫麟刺殺巡撫恩銘失敗,被捕就義。劍湖俠女秋瑾也以身殉國,演出了中華革命史上悲壯的一頁。七月間,同盟會先是發動黃同、惠州七女湖起義,繼之是欽州起義,但都遭到清王朝血腥的鎮壓。不過,英烈們用鮮血和生命布下的火種,已經在廣大貧苦的民眾中逐漸地漫延,使白石在漫漫的長夜之中,看到了一絲微薄的光亮。

對於革命,他當時的理解是膚淺的。但他堅信,這一切能使自己的祖國和民族好起來。他當時沒有直接卷入到鬥爭的旋渦之中,然而,他無時不刻地在關注著形勢的發展,革命的命運。

一九○八年,清光緒三十四年,他由欽州返家小住了三、四個月之後,於二月間,應羅醒吾之約,來到了廣州。

羅醒吾年輕時是“龍山詩社”七子之一,與白石過從密切。這時,羅醒吾在廣東提學使衙門任職。

羅醒吾欽佩白石傑出的藝術才華和對藝術不倦的追求精神。白石成名之後,那種剛毅不阿、不媚、不豔的品格,數次辭官不仕、節守高潔的操行,都使醒吾折服。

早在白石來到廣州前,羅醒吾已經參加了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冒著風險,在提學使衙門文書的掩護下,做著秘密的革命工作。

白石是下午到達廣州的。按照羅醒吾信上寫的地點,找到了廣東提學使衙門。醒吾不在,後來才知道他臨時參加革命黨的一個秘密會議去了。他知道白石今天到,留下了一個字條,囑咐門人,將白石帶到自己寓所,先安頓了下來。

傍晚時分,白石躺在床上,閉目小憩,羅醒吾推門而入,白石睜眼一看,一躍而起。多年未見麵的兩位朋友,高興地握著手、相視著。

“真對不起你,臨時有急事,分不開身,冷落了你。”醒吾閃動著一雙大眼睛,歉意地說。

“都是朋友,不必客氣了。”白石笑著從提包裏取出一包鮮紅的辣椒:“給你帶點家鄉的山貨,怎麼樣;”

“你想的真周到。這裏的辣子怎麼也不如家裏的好。”他看了白石一眼,“這是嫂子特意給挑的吧。”

晚飯搬到醒吾這間住室裏吃。兩人都是湖南人,按他特意的囑咐。一切按家鄉的習慣籌辦。飯間,他們海闊天空地暢談起來,從家事、國事、人事直到繪畫、藝術。

白石隱隱感覺到羅醒吾有了很大變化,比過去更深沉、成熟,特別是對於時局,有更進一層的看法,比起楊皙子來更為激進些。

“聽說你連官都不做,弄得仲颺十分不滿,是這樣嗎?”醒吾呷了一口酒,看著白石。

“其實,他大可不必。人各有誌嘛。原是不應該勉強的。我一生誓不為官,這你是了解的。”白石說得很激憤。不知是因為杯中之物落懷,還是醒吾的話勾起他難言的隱痛,臉紅到了脖子上。

醒吾點點頭,沉默著。

“樊樊山要舉薦我會慈禧那兒侍奉,你說我能去嗎?”

“那倒是個美差。老佛爺,當今的大上皇,誰不巴結、一下。你也真傻。”羅醒吾叫了起來,他瞟了白石一眼,看見白石滿臉不高興的樣子,搭訕地說:

“自由慣了,哪會去做籠中鳥!你多好啊!有自己事業上的追求,靠著一雙手。我有什麼辦法呢?為了糊口,不得不在衙門混事。”說著,羅醒吾長歎了一聲,仰靠在椅子背上。

“廣西革命黨很活躍,我在欽州時,就發生了一些事。這裏怎麼樣?”白石湊向羅醒吾,小聲地問。

羅醒吾沉吟了很久,才慢慢地說:

“中國現在哪有一塊安寧的地方?這幾十年間,割地賠款,喪權辱國,誰不痛心疾首!你有時間到市裏看看,那些外國人,為非作歹,前幾天打了我們的同胞,鬧到了衙門。結果呢,還把我們的同胞給抓了起來。……”他說不下去,眼睛放射著憤怒的烈火。

“國家壞到這地步,怎麼辦啊!”白石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滿臉愁容。

醒吾給白石斟酒,白石忙伸出右手捂著了杯口:

“不喝了,喝多了不好。”

“喝點吧,我也好久沒有這樣開懷痛飲了。”

“生活如意吧!”白石關切地問。

“公事不多,私事倒是不少。”醒吾回答說。

“門人說你朋友很多,每天不少人來找你。”

“都是自己人。”醒吾身子傾過桌子,湊近白石悄聲說:“必要時要借重你,不知你能不能答應。”

白石一聽,微微震動了一下。他知道醒吾所說的“借重”是什麼意思。

“朋友之道,理應互相幫助,何況為了國事,隻要力所能及,無不唯命是從,但不知要我辦的是什麼事?”白石語氣堅定,神情嚴峻。

醒吾眉宇舒展,高興了起來:“請你傳遞些文件,有困難嗎?”

白石點點頭。醒吾舉起酒杯,與白石的杯子碰了一下,兩人一幹而盡,接著把革命黨的情況和自己的工作,一一向白石交了底。

“事關重大,隻要純芝兄能助一臂之力,民族有幸,國家有幸。在這裏,請受弟一拜。”醒吾說著,拜倒在地,白石慌忙地把他扶了起來。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別看我整天埋頭畫畫,可是這時局,誰不憂心如焚!我也苦於報國無門啊!”白石沉痛地感慨了起來。

“現在不是給你開了門?”醒吾打趣地說,兩人會心地大笑了起來。

白石按照與醒吾商定的辦法,在廣州安頓了下來。在離提學使衙門不遠的另一條街上,租了一間鋪麵小屋,掛起了潤格,開始了他的賣畫、刻印生涯。

廣州這地方,當時崇尚的是清初“四王”一派的畫。太倉人王時敏的山水,王世員的孫子王鑒臨摹的董源、巨然的畫,以及王囗、王原祁的作品。這些畫,陳陳相因,毫無生氣。但是,那時,不但王公貴族喜好,還影響到士大夫階級和一般的平民。而對於別具一格、豪放姿肆的白石的畫,很多人不認識、不了解,求他的畫的人也不多。惟獨他的印章很受廣州人的喜愛,都稱讚他的印布局嚴謹而富於變化,刀法好,每天前來求他刻印的不下一、二十人,他應接不暇,生活過得十分充實。

醒吾也時常到他這裏來坐坐。因為這地方往來人多,大多是士大夫和富有人家,能掩人耳目。有什麼文件,交給白石,按約定的暗號,包在畫卷裏,秘密地遞給有關的人,十分穩妥、安全。

天下起了蒙蒙細雨,醒吾提著一把雨具,走了進來,見屋裏沒有其他的人,悄聲地對白石說:

“有一件特急文件,送給蔡府那裏教蒙館的周先生。一會兒蔡府來人請你去作畫,你帶去,相機交給蔡先生。”

白石已經不是第一次傳遞文件了,心裏也踏實、老練了許多,但不知怎樣交這封信。醒吾看出了白石的心思,解釋說:

“你作畫時,自有一位先生,三十來歲,一口湖南瀏陽口音,看你作畫。你與他對了暗號,順手交給他好了。”接著把暗號交代給了白石。

將近晌午時分,來了蔡府的轎子,把白石接去了。

蔡府為什麼要請齊白石呢?原來蔡府借來了一幅郭熙的《窠石平原圖》,愛不惜手,可畢竟是別人家的,蒙館周先生就給蔡大人出了主意,說湖南來了個畫師齊白石,功夫很深,何不請他臨一幅。蔡大人一聽,覺得有道理,於是就這麼辦了。

白石與主人寒暄、敘談之後,便來到畫室。蔡大人讓家人打開長卷,一幅《窠石平原圖》展現在眼前。白石移步近前,仔細地看了紙張、色澤、構圖、用印,知道這是一幅摹品,不是真跡。他微微一笑,不便點破。不過,臨摹到這樣幾至亂真的地步,也是功力不淺。要不是那個用章,和白石在京時見到的原件,他真不敢相信這是摹品。

好在白石不是為畫而來,他心裏想著醒吾交給的任務。紙已經展開了,他仔細地研究起畫來。主人見他凝神構思,便悄悄退了出去。

他正要提筆臨摹的時候,門被推開了,一個年約三十來歲的人,笑著向白石走來,操著一口濃重的瀏陽口音問:

“先生就是湖南湘潭的齊璜吧,我姓周,周鳴,我們是同鄉。”他眼睛盯著白石,“來廣州好久了了這地方不錯吧!”

白石仔細打量了一下他,暗暗高興,於是說:

“古人說得好,‘等閑識得東風麵,萬紫千紅總是春’。這廣東也實在好。”

周先生輕輕點了一下頭:“這裏的花,也不一樣,有的華貴,有的淡雅,‘莫羨牡丹稱富貴,卻輸梨桔有餘甘’。你說呢,齊先生。”

暗號對上了,白石從袋裏取出一卷畫,交給周鳴:“這是名畫,貴重得很,請先生珍藏。”說著,兩人相視而笑。……

過了夏天,白石接到家裏的信,便別了醒吾,回湖南去了。在家沒住多久,父親讓他去接四弟純培和長子良元,他又趕到了廣東。

醒吾似乎比過去更忙碌,形勢的發展,急轉直下,各地革命黨的舉事,使白石看到了一線的光明,心裏也暗自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