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仁龍又是嘻嘻笑道:“大人息怒,下官這就給你消氣。”
立即有人抬出幾隻箱子,每隻箱子打開,都是一封封白花花的銀子。
劉大人閉上眼睛,裝著沒有看見。過了好大一會才睜開眼睛,看著別處,用沉痛的腔調說:“就算本來不識幾個大字,可這幾年下來,多少也能長一點字眼吧。”
康仁龍:“不瞞大人說,下官實在是看不起讀書人,因為看不起讀書人,就連讀書也連帶著看不起了。要那麼多字幹什麼?字也太多了,太難了。你看麻將多簡單。一餅二餅,就是一個燒餅兩個燒餅。一條二條三條,就是一道杠二道杠三道杠。還有元寶財神,真是怎麼看,怎麼叫人覺得舒服。”
劉大人:“你這個寶貝,我看天底下縣令,像你這樣的,恐怕還真沒有第二個。”
康仁龍連忙叩頭:“謝大人抬舉。天底下也就大人一個賞識下官。”
劉大人哭笑不得:“起來吧。起來再好好看看狀子,都大難臨頭了,還那麼稀裏糊塗。”
康仁龍:“大人,下官並不糊塗,下官也看出那狀子是蒲鬆齡寫的,大概就是為一個老頭被打死的事情。”
“人命關天,你知道不?而且四個秀才聯名具狀。狀子措辭激烈,用字森嚴,通篇正氣凜然,整個兒滴水不漏。這狀子按說告到哪裏都得定你一個抵命的死罪。”
“幸虧狀子落在劉大人您手裏,下官總算命大。”
劉大人:“我看你這一點倒不糊塗。”
劉得厚於是提筆在狀紙上批了八個字:“無事生非,咎由自取。”
康仁龍:“有這八個字就沒有事了?”
“沒有事了。”
康仁龍瞥了一眼銀子:“劉大人真是一字千金。”
劉大人有些不悅:“這是本大人拿身家性命在給你做抵押,風險很大。而且那四個秀才能就此罷手?說不定還會上告。”
康仁龍緊急起來:“那怎麼辦呢?”
劉大人用眼角一掃銀子:“大人不收你的銀子,你還是把這銀子給巡撫衙門送去。”
康仁龍:“這是孝敬劉大人的,巡撫那邊,下官明白。”
當天晚上,巡撫大人抖著手中的狀子,哈哈大笑起來。
仆人不解:“大人有什麼可笑?”
巡撫:“四秀才告一個縣官。白刺蝟拱門來了。”
仆人:“什麼叫白刺蝟拱門來了。”
巡撫:“白刺蝟就是銀子,銀子就要拱門來了。”
一言至此,有人來報:“臨淄縣令康仁龍求見。”
巡撫:“讓他進來吧。”
康仁龍帶領身後的幾抬箱籠,卑躬屈膝地走了進來。彼此並沒有言語幾句,巡撫大人便將狀紙鋪開,提筆在四秀才聯名的地方提筆寫下八個大字:“結黨滋事,著即緝拿。”
康仁龍忙道:“大人英明。”
是夜,蒲鬆齡坐在客棧裏徹夜難眠。他遠望湖中漁火點點,兩岸垂柳蔥蔥,耳聽梵刹悶鼓,眉頭總是緊擰著。
李希梅從旁勸慰:“蒲兄,世上事,得過且過,何必多尋煩惱。”
蒲鬆齡不語。張篤慶扯扯李希梅衣衫,李希梅一吐舌頭。
忽然兩個兵丁帶刀闖入:“誰是淄川秀才蒲鬆齡?”
蒲鬆齡出來:“在下便是。”
兵丁一拱刀:“請蒲先生趕快逃命。按察司衙門已經簽發拘票緝拿先生等人。小人是大力乞丐頭目的標下。”
李希梅、張篤慶:“我們犯了什麼大罪。”
“頭目沒有細說,反正讓你們趕緊出城逃命,否則……”
門外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一個兵丁前去應付,另一個兵丁則打開旁門,掩護“郢中三友”進入岔巷。三友在兵丁引領下急匆匆奔到巷口,迎麵閃出一群公差堵住去路。三人掉頭就跑。
差役欲追,卻被兵丁堵住:“他們是在下的朋友,不是要犯。”
差役展開畫像:“那當頭的就是蒲鬆齡,追。”
兵丁:“在下是總兵府的,還望幾位兄弟……”
差役:“那不行,總兵府的人也不能私放要犯。”
兵丁拔刀出鞘,差役也掣出鐵尺。就在他們打鬥的時候,三人已經無影無蹤。
三人東躲西逃,終於逃出城門。天色漸漸昏暗下來。“郢中三友”也漸漸放慢腳步。
李希梅指著遠處一片樹林:“走,到林子稍憩一會。”
林中有一頂便轎。三人走近轎前,見是一座空轎,不覺有些懷疑。忽聽一聲鑼響,四周突然冒出許多差役。
林外一人大笑而入:“蒲秀才,我們又見麵了。”
蒲鬆齡:“沒想到按察使大人會興師動眾到這種程度,而且還親自出馬。”
劉大人:“本大人果然沒有猜錯,如果蒲秀才能夠逃出濟南,一定會先在這個通往淄川的地方落腳。本大人已經等候多時。”
“學生讓劉大人費心了。”
“在欣悅旅店,本大人曾被你耍過,這一次你又欲與本大人所賞識的康縣令為難,咱們今天可以新賬舊賬一起算了。”
“沒想到一個朝廷三品大員,上不知為國效力,下不知體恤民艱,而將個人恩怨看得重於一切,顛倒是非,混淆黑白。你這一身官服裏包藏的全是私欲,銀子的白光早已刺瞎了你的眼睛……”
劉大人一揮手:“上。”
眾差役逐漸縮小著包圍圈,步步緊逼上來。“郢中三友”靠在一起,慢慢閉上了眼睛。
“誰?”隨著差役們的突然一聲斷喝,“郢中三友”發現林中出現一個高大的蒙麵人。
蒙麵人:“你們別問爺爺是誰,我隻要你們放過這三位朋友。”
劉大人:“放肆!”
眾差役一擁而上。蒙麵人將差役們紛紛拎起。拎起一個摔倒一個,拎起一個摔倒一個。
“郢中三友”趁機逃出包圍。蒙麵人估計三人已經逃遠,一聲大笑,縱身而去。三人跌跌撞撞地奔走一程。後麵人聲鼎沸,差役們又跟蹤而來。
蒲鬆齡在一個藤蔓披掛的地方發現一個山洞的洞口,三人急忙闖進山洞。愈往裏走愈暗,地下也愈是崎嶇。再往前走,似乎寬敞起來,但四壁都是犬牙交錯的怪石,或如厲鬼,或如妖魅,陰影幢幢。張篤慶被什麼絆倒了,雙手在地上一摸,尖叫起來。蒲鬆齡劃著火鐮。地上有許多的骨架和十數個骷髏。
張篤慶:“這一定是山匪、強盜。”
蒲鬆齡慢慢閉上眼睛:“山匪、強盜不會倒斃在這山洞裏。強人要麼逍遙自在,要麼被官府捉去,或者被百姓打死。坐以待斃的一般都是弱者,要麼是躲債的,要麼是逃荒的。”
張篤慶連忙作揖打拱:“鬼魂有靈,在下並非故意冒犯,還請見諒。”
蒲鬆齡:“沒想到鳴冤的原告竟成了緝拿在逃的罪人。如果不是那蒙麵人出手相救,我等也極有可能被他活活打死,並為了滅跡而拋進這洞裏,與這些死屍為伍,亦成無主野鬼。”
李希梅害怕起來:“別說了,我們還是尋路出去,趕快離開這裏。”
蒲鬆齡當先而行,張篤慶緊隨其後。李希梅摸摸索索,一步一小心,結果落單在最後。他左避左閃,總感到經常被什麼豎拖一下,橫拽一下,原來就心虛的他就格外膽戰驚惶起來。忽然,他的辮子被誰一把揪住。李希梅腦袋嗡的一響,還沒有來得及叫出聲來,就癱倒地上……
蒲鬆齡和張篤慶找到了另一個出去的洞口,回頭卻不見了李希梅。
二人不敢大叫,隻能握著嘴朝洞內憋著聲音轉喚。久久不見回應,二人立即返回。
李希梅斜倚在石壁上,已經暈了過去。二人手忙腳亂一陣拿捏。
李希梅終於醒來:“有鬼,有鬼,我碰見鬼了,有一鬼抓住了我的辮子。”
蒲鬆齡:“你看看,你說的鬼就在這裏。”
張篤慶掩口而笑。李希梅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腦袋。原來他的一掛大辮子被一塊尖石鉤住了。
蒲鬆齡苦笑了一下:“其實,世上的鬼,不在墳墓裏,不在野地裏,真正的鬼是藏在人的心裏的。”
李希梅拍拍腦袋:“還是老話說得對,疑心生暗鬼。”
三人爬出洞外。
蒲鬆齡:“咱們就此告別,這事因我蒲鬆齡而起,連累了二位。”
“蒲兄此說太見外了。”
“我們是‘郢中三友’,理應有難同當。”
蒲鬆齡:“此事與二位仁兄其實並無多大關聯,二位外出躲避一陣,以後自然無事,而愚兄卻不能不遠走他鄉了。一則愚兄與劉大人早有過節,他不肯輕易放過愚兄。二則,康仁龍盤踞鄉裏,更是如蛆附骨,也決不會讓愚兄有半日安寧。”
李希梅:“蒲兄可有什麼穩妥的去處。”
“江蘇寶應縣令孫樹白,與愚兄有過一麵之緣,現在隻有投奔他了。”
張篤慶:“不知得有多長時間我們兄弟才能再次相逢?”
“我想隻要避過這一陣風頭,‘郢中三友’就又會聚首。”
二人不覺神色黯然。
蒲鬆齡:“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二人也拱手告辭。眼看張、李走遠之後,蒲鬆齡才向著另一個方向消失。而片刻之後,幾個差役就出現在洞口。
天色微明時分蒲鬆齡悄悄回到滿井莊場屋門口。叩門沒有動靜。他不敢大聲喊叫,耳朵貼著門縫又叩了幾下。門突然開了,一盆冷水兜頭潑臉地澆了下來。
蒲鬆齡大驚:“孩子他娘,是我。”
蒲劉氏看清楚了原是蒲鬆齡,一把將他抱住。蒲鬆齡摟著妻子進屋關門。
蒲劉氏仍舊抱著丈夫,眼淚嘩嘩下來:“他爹,你回來了。真把人給嚇死了。這兩天縣衙裏的差人,來咱家沒有斷過,他們說你犯了法,要拿到衙門問罪。你到底犯了什麼法?”
“我犯的是得罪了他們的法,犯的是告了他們的罪。”
“我還真以為你回不來了。”
“沒想到一回來倒讓你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我以為又是那個混賬。”
“哪個混賬?”
蒲劉氏:“衙門裏有一個姓康的,叫什麼康利貞,不正經的東西,長一雙色眼,昨天差一點沒有讓我一棍子打斷他的狗腰。”
蒲鬆齡:“這世道!這世道難道就真的沒有王法了?”
“現在不是講理的時候,你還是出去躲避一陣,趕快就走。”
蒲鬆齡無言地望著妻子,妻子替他脫下潮濕的衣衫。
蒲鬆齡又動情地將妻子緊緊地抱在懷裏:“孩子他娘,讓你委屈了,你嫁過來的這幾年,我蒲鬆齡沒有讓你過上一天好日子。這個破屋、窮家、苦日子,全靠你一個人撐著。你沒有嫌苦嫌窮,沒有一句怨言,現在還要讓你擔驚受怕。我,我對不起你。”
蒲劉氏:“既然嫁給你,這個命我就認了。苦、窮我都不怕,我怕的是我們將要分開,而且你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你以前每一次去省城趕考,我都掐著指頭算,什麼時候頭場,什麼時候二場,什麼時候三場。今天該回來了,明天又該到哪裏了,心頭總有一個著落。可是這一次,這一次是出去避難,要到什麼地方去呢?那地方遠不遠?路上會不會被人截住?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心裏頭一團亂麻……”
蒲鬆齡想要安慰,一時又不知如何說起。一個滿腹經綸的秀才,眼圈紅了。
蒲劉氏忽然充滿柔情地說:“要麼你稍睡一會。”
蒲鬆齡替妻子拭掉眼淚。蒲劉氏將丈夫的手拉到自己腹部:“又是一個。”
蒲鬆齡:“又是一個苦命的孩子。”
淩晨。蒲鬆齡背著包袱告別妻兒,上路遠行。
運河。兩岸蘆葦眾生,荒草迷離。
一條小船順水而下,艄公穿蓑戴笠。
蒲鬆齡坐在艙裏,望著蘇北水網地帶洲渚雜錯的又一種風光,黯淡的心情變得格外沉重,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就睡著了——
波光粼粼的水麵變成了荒山。山坡的草叢中躺著一具屍體。
一個白衣人奔過來撫屍大哭:“哥哥,你醒醒、你醒醒……”
屍體慢慢醒來,指著有灰塵揚起的遠處:“莊公子搶了我、搶了我做生意的本錢。”說到這,頭一歪,死了。
死者的弟弟白衣人爬起來急追凶手。終於追上了:“姓莊的,還我哥哥性命。”莊公子向豪仆們一使眼色。
豪仆們一擁而上,將白衣人打得半死。白衣人掙紮著爬起來。跌跌撞撞闖進家裏,從牆上摘下一柄長劍。
白衣人手握長劍,躲在樹上。莊公子出了莊院。白衣人跳下樹突然襲擊。莊公子閃過,立即反攻,結果倒將白衣人打得落荒而去。
白衣人走進衙門。結果不一會,又被逐出衙門。白衣人悲憤交加,一路恨聲不絕。
這時,大雨傾盆。白衣人躲進山神廟,渾身像從水裏撈出來似的。
廟裏一個白發老道。白衣人悲聲痛哭。老道脫下自己衣服給他披上。白衣人站在原地,突然變成了一隻老虎。
老虎向山下行去。山下莊公子正帶著一個仆人上山。
睡著了的蒲鬆齡突然哈哈大笑。
艄公將小船一晃:“客官有什麼好笑?”
醒來的蒲鬆齡想了想,忍不住又大笑起來:“你想想,一個弱者,一個報仇無力,申冤無門的弱者,最後變成了一隻猛虎,一隻無堅不摧的猛虎,那是何等的大快人心!那作惡之人他能逃脫下山猛虎的尖牙利爪?”
艄公:“這叫強中還有強中人,強人自有強出手。惡有惡報唄。我以前也做過一夢,那夢比先生的夢還要奇怪,還要叫人稱心決意。你想想,一個大官,平時作威作福,搜刮百姓。死後到閻王殿前報到。閻王爺左右打了半天算盤,算出這貪官貪贓枉法,收受賂賄所得竟有幾百萬兩銀子。一刻功夫,那些臭氣熏天的銀子堆到閻王殿前,竟堆起一座小山。閻王又令左右架起大鼎,將銀子熔化。這時候幾個小鬼上前,將滾燙的銀汁一勺勺灌進那個貪官的嘴裏,銀汁入了喉嚨,能聽到五髒沸騰。貪官皮開肉裂,痛得嗷嗷大叫。閻王爺要這貪官將非法所得的銀子統統吃下。這貪官到這時候才悔恨交加。往日總嫌銀子太少,這時候才嫌銀子太多。”
二人哈哈大笑,心裏都感覺非常暢快。
小船又悠悠地行走了一程。艄公忽問:“先生是讀書人嗎?”
“也算半個讀書人吧。”
“有沒有考上什麼功名?”
蒲鬆齡苦笑:“要是考上了什麼舉人、進士,還會坐你這小船行腳。”
艄公:“這倒也是。”末了歎道:“讀書人天天讀書,讀了無數的書進去,可算一肚子書本。如果考上了舉人、進士什麼的,那肚裏的書本便字字是糧食、句句是銀子。如果考不上,那一整個人,便是兩腳的書櫥。明白嗎?兩腳的書櫥。”
蒲鬆齡聽得黯然神傷,沉重地垂下了腦袋。饒舌的艄公瞟一瞟蒲鬆齡,吐一吐舌頭。這才又咳一聲拿出一副嚴肅的腔調說:“不過,人生在世,活的就是一張臉,要的就是一個名。什麼立功、立德、立言,都能立名。軍功可以立名,官聲可以立名,文章也可以立名。而且做官一時榮,文章才是千古事。”
蒲鬆齡不覺將艄公多看了兩眼,又垂下了腦袋。
艄公眼睛一轉,嬉笑著在自己臉上劈了兩個不重不輕的巴掌:“你看我,你看我這嘴,該打。這樣吧,客官,我們還是聊聊,世上煩心的事太多了,我們還像剛才那樣聊聊,聊聊能夠化鬱解悶,聊聊能夠獲一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