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藥
小人物記
作者:楊智俊
(一)失眠症患者自述
患者姓名:姚小山
年齡:31周歲
職業:出租車司機
醫生,我老婆和女兒都說我應該來看看心理醫生,其實,我也不知道這管不管用——哦,醫生,我沒有貶低你的意思,聽說在國外你這一行很吃香——我是說我失眠很嚴重,這個病折磨了我差不多快二十年,吃了好多的藥,也試了很多偏方,統統不管用。有一回,一個工友說生吃東風螺可以治失眠,我信了他,生吃了兩隻,結果我被送進了醫院。醫生說我感染了啥管圓線蟲病。類似這樣的事兒太多了,數都數不過來……(冷笑一聲)結果呢,啥偏方也不管用!你看我的眼泡、眼睛,是不是紅腫得厲害?我很多年都沒有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覺了!每天晚上老婆睡著了,我卻一點也睡不著,睜著兩隻眼,頭疼得要裂開一樣。那種痛苦沒有失過眠的人根本不能體會……有幾次,我都想從樓上跳下去死了算了,可是,一想到女兒還這麼小——她還沒上初中呢——我的心就又軟了。
醫生,你問我是從啥時候開始失眠的?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從十一歲起就開始失眠了。那時我才上小學五年級。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個坎兒……(說著眼眶有些濕潤,嗓子變得沙啞,揉了揉鼻子)醫生,我能抽支煙不?一回想起這些事情,我就受不了!……(摸出一支煙來,自己點燃後猛地吸了一口,緩緩地吐出)
(神情逐漸恢複鎮定)我小時候本來挺幸福的。父親從部隊複員後買了輛解放大拖掛,自己跑貨運,那時跑運輸的少,挺賺錢的。我們家在村子裏算是比較富裕的。母親是個普通的農村婦女,沒啥文化,能寫自己的名字,會簡單的加減乘除。不過她很能幹,父親不在家時——父親經常出車,一走就是十天半月的——家裏地裏的活兒全是她幹,完全能頂一個壯勞力。她還要照顧得了絕症的爺爺——爺爺得了食道癌,晚期,多虧了母親的精心照顧,他才能又活了那麼長時間。爺爺逢人就誇,幾輩子修來這麼好個兒媳,比親閨女還要親。我還有一個妹妹,叫姚小莉,長得很可愛……如果她還在世的話,今年也該有二十八歲了……(閉著眼睛,用手抹了抹眼眶和鼻子的交界處)
那件事情到底是咋發生的?到現在仍然說不清。在那之前,父親與母親的關係已經不太好了。他們常常爭吵,要不就是冷戰。為啥不好呢?有一個傳言這麼說,說母親在父親不在家的那些日子,難耐寂寞,跟在磚廠幹活的一個叫根生的河南人好上了。更難聽的說法是,妹妹小莉其實就是母親跟那個河南人生的!當然這些話都是胡說八道。
其實母親就是太善良了。記得有逃荒的人到村裏挨門討飯,別的人家塞給他們一個硬饃饃,或是一碗稀粥就打發了。可到我家,母親會把那些渾身髒兮兮的人請進家來,當客人一樣待。她請那些人吃手擀麵,鹵子不是炒雞蛋就是豬肉,臨走還要往他們布兜裏塞滿幹糧。母親就是這麼一個好心腸的人。所以,當母親看到根生一個人住在野外的庵棚裏,生活艱難,就動了善心,常常周濟些米麵瓜菜給他。根生知恩圖報,常幫我家澆個地,噴個農藥什麼的。事情就是這樣。
可是,有人卻編排出那些難聽的話。父親相不相信呢?我想起初也是不信的,可是他經不住那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耳邊嘀咕——人都有這個缺點,是吧?也許後來,父親就有些相信了。
十一歲那年春天,父親像往常一樣往山東蓬萊跑了一趟長途,托人捎信回來說,他想好好歇一歇,這次回來就在家住一段時間。幾天後父親回來了。但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還帶著一個年輕女人。
女人約莫二十歲年紀,比父親小差不多一輪。長得結實矮胖,大圓臉,膚色有些黑,外地口音,說話快,有點像唱歌,得仔細聽才能聽懂。她在我家裏住了多半個月,就住在擱糧食和雜物的南屋,單獨支了一鋪床。父親說,那女人是他的徒弟,跟他學習開車,因為和家裏鬧了些矛盾,所以跑了出來。
父親讓我和妹妹喊她“紅姨”。我曾奇怪哪裏蹦出這麼個紅姨,對她有那麼一點抵觸情緒——說到底當時我還是個小孩子嘛。但是這個紅姨對我太好了,糖果餅幹地哄著我,還又教我唱,又教我跳,很快就俘虜了我的心。她似乎還有些文化,甚至有傳言說村裏的小學校長預備請她做代課老師,當然後來證實這隻是個謠傳。
紅姨管我母親叫“大姐”,喊我父親為“師傅”。在我的印象中,開解放大掛車都是像父親那樣的彪形大漢,像紅姨這樣學開大掛車的年輕女子絕無僅有。不過,紅姨似乎並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和看法,她活得很坦然,很自在,手腳也不懶,會幫著母親幹些家務活,有時也下地幹活。不過,母親不會勉強她,畢竟紅姨是個客呢。
但是爺爺不喜歡她,看紅姨的眼神總是冷冷的。有幾回爺爺還和父親爭吵了幾句,聲音壓得很低,我聽得不是很清,但我感覺他們爭吵的原因和紅姨有關。他們似乎誰也說服不了誰,就那麼僵持著。不一會兒,父親從爺爺屋出來,臉色鐵青,看到我就朝我揮揮拳頭。
不過,紅姨對我好,我也就很喜歡她。這是很自然的。除了上學,我幾乎整天黏著她。當我黏得太緊的時候,父親就有些不高興,喝令我幹這幹那,還罵我不用心學習之類。我一噘嘴,剛要生氣,紅姨就摸出一塊水果糖塞進我嘴裏,真是讓人氣也氣不得,惱也惱不成。後來,母親偷偷警告我:不許天天黏乎著紅姨。我問為啥。母親突然生了氣,說,還為啥?不許就是不許!
母親對紅姨客客氣氣的,兩人經常在一起聊天,天氣好的時候,還一起步行到四裏地外的小鎮上,挑挑布料買買東西什麼的。甚至母親還準備為紅姨張羅談對象的事。當母親把那些小夥子的情況說給紅姨聽時,紅姨就用手掩了嘴,隻是笑個不停。
不過很快,不知道為啥,母親和紅姨鬧翻了臉。那天,母親像平時一樣出了門,說是要回娘家一趟,傍晚前回來,要我和妹妹在家聽話。午飯是紅姨做的。吃過飯後,父親遞給我一隻水桶,讓我和妹妹到村外的小河溝摸魚。他催促我們快去。他這種舉動讓我感到奇怪——平時他總是責怪我玩心太大,學習不用功——可是小孩子能去外麵玩玩總是開心的。我們就高興地去了。多半個鍾頭後,我和妹妹提著一水桶小魚喜滋滋地回家,剛走到院門口,就聽到裏麵傳出一個女人尖厲絕望的呼喊聲,就像是有人拽著她的頭發,狠命扇她耳光似的。喊叫的間隙,伴隨著父親粗重的吼叫聲,玻璃破碎的聲音,還有重物摔倒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不覺丟了水桶就往家跑。恰在這時,紅姨慌裏慌張地跑了出來,與我跑了個撞頭!她披頭散發,臉頰紅紅的,眼眶裏還噙著淚,上身隻穿了一件小背心,吊帶歪斜著掛在膀子上,乳房像隻小兔子,幾乎就要蹦出來。低看一頭,她還赤著兩腳,裙子穿得也不端正。
我喊了一聲紅姨。她瞥了我一眼,竟沒有要理我的意思。這時我才注意到,紅姨左臉頰上還有兩道鮮紅的抓痕,就像是被貓抓的。我好奇地問,紅姨,你這臉上是咋了?紅姨沒有回答,也沒有遲疑,踮著腳尖,一溜煙地朝村外跑去了。她跑得那樣快。樹底下納涼的街坊都覺得是刮過了一陣風。紅姨!紅姨!紅姨!我連喊了幾聲。
背後響起一聲冷笑。回頭一看,母親就站在身後,頭發有些淩亂,臉漲得紅紅的,上麵同樣有些新鮮的抓痕。母親冷冷地對我和妹妹說:記住,你們沒有這樣的姨!
從那以後,紅姨就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後來,我還多次想起過這個神秘的女人,想起她對我的種種好。隻是,她再也沒有出現過。
就在那天,父親和母親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場戰爭。家裏的東西幾乎被砸淨。他們開始互相指責、謾罵、毆打,並且越來越嚴重,逐漸成為一種常態——兩天一小鬧,三天一大打。家裏能摔的東西基本全摔了,除了那台十四寸的熊貓牌黑白電視機。那是父親托人從天津買回來的,花了五百塊錢,當時還是個稀罕物。每天晚上看電視時,街坊鄰居家的大人小孩都快把我家屋子坐滿了。有一回,盛怒中的母親抱起這台電視機想摔了它,後來猶豫了下,還是把它放下了。就這樣,這台電視機幸免於難。可是,因為我們家天天吵架,鄰居們都不到我家看電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