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道了萬福,“您是衙門的貴人吧,婢子四夏。方才郎君差人來知會過了。隻是,”她擔憂地朝著裏間望了一眼,低聲道:“何錢氏方才發火,這會正哭得正盛呢。想是您要問話,也問不出什麼來!”
裏間垂地的水煙紗縹緲,窗戶洞開,風吹進來一起一落,隱約能看見腳踏上的繡鞋,緊緊地縮在床下;有人在低低地啜泣,嘶啞壓抑。
長孫姒招呼那侍女出來問話,“為何發火?”
“聽說她那個小郎君,叫阿岩的要來看她,”四夏氣哼哼地道:“自己的兒子,一個殺了一個,這會不樂意見,若不是婢子攔著,就要舉了剪子衝下樓殺了那阿岩。您是不知道,平日裏悶聲不響,一副大家閨秀的做派,如今也不怕失了儀態。若不是郎君心眼好,瞧她可憐,擱在尋常人家早攆出去了。”
長孫姒看她手裏還捏著一片黃藍的唐三彩碎陶片,由衷地讚歎道:“你家郎君著實心善。”
“可不是的,”四夏說起高顯來便有一股子驕傲之態,“她那孩子殺了人,郎君還是和顏悅色地叫拿回來問清楚,再扭送衙門。唉,咱們郎君這次好心沒……”
她似乎才看到南錚身後還跟著個孩子,悶著頭,兩隻手死死地絞在一處。
四夏尷尬了半晌才道:“貴人要見何錢氏吧,婢子給您叫她。”
她返身進了門,撩開簾子係在勾攏裏,冷聲道:“何錢氏,衙門裏的貴人來了,別哭了,快出來拜見。”
長孫姒朝南錚擺了擺手,隻身進屋,繞開那一方狼藉。掐金地毯上被茶水氳濕一處,茶葉還未來得及收拾;屋角擱著一隻四角馬蹄冰桶,清涼恣意。
四夏正將另一邊的簾子撩起來,給她福了福身,“貴人,您請。”
裏間榻上便見著伸出一雙腿來,顫巍巍地要下地,長孫姒緊走了幾步笑道:“何夫人身子不大方便,躺著回話吧。”
那是個中年婦人,三十來歲,麵目清秀,水藍中衣,散著頭發,形容瘦削,加之方才又哭了一場,滿臉淚水,盡顯枯槁。
何錢氏雙腳伸進繡鞋裏,撐著床沿給長孫姒行了禮,“妾何錢氏見過貴人。”
長孫姒笑笑,餘光瞥了瞥站在門外的阿岩,捏著衣角,垂著頭,失魂落魄。
四夏扶著何錢氏躺回了榻上,又取來個竹夫人給她倚著,不留神踢倒了繡鞋,鞋尖上的繡球朝她這邊歪斜著,鞋內繡著翠綠的蘭花,栩栩如生,隻是浸了水漬難免失態。
長孫姒多瞧了兩眼,遞了張帕子給她。她道了謝,伸出枯瘦的一雙手來接過,哭得很了,連腕子都是濕滑的,玉鐲帶不住,極快地順著手臂落了下去。
“我聽說了令郎的事,夫人節哀。如今正是要來問問,夫人一家是怎樣入的高府,住下後又是何等的情形,阿岩和小凡兄弟二人平日裏如何?”
何錢氏止住了哭聲,悲切道:“妾身一家是壽州人,原本郎君做些麻衣的營生,頗為寬裕。年前郎君外出收賬,病死途中;入夏又洪水泛濫,淹了何家的家宅,妾孤身一人無法生計,隻得往京城來投靠夫家的小娘子。可那郎子心腸硬得很,打發了妾身幾文錢和些香燭了事。我隻得帶著孩子在京城中乞討為生,也算老天開眼,上個月二十二五,妾身遇上高兵部城外救濟災民,瞧妾身兩個孩子染病,於心不忍這才領到高府住下。”
她歎了一聲又道:“高兵部請了郎中給孩子看病,又精心相待。妾不敢在高府白白受人恩惠,瞧著孩子大好了就在高府幫傭,將他們兩個留在住處,晚上回來再行照顧。平常阿岩極其懂事,雖說沉悶些,但也還乖巧,妾幫工也能安心。誰想到……”
她絞緊了帕子,通紅的眼睛裏都是恨意,“若是我知道,我知道……”
長孫姒望了眼門外,阿岩不知道去了哪,就剩南錚一個負手立在欄杆邊,“夫人是親眼瞧見阿岩殺了人?”
“若是親眼看見,寧願叫他一塊死了,也不要在這個世上苟活!那是他親弟弟,才七歲,他怎麼能……”何錢氏恨到了極致,揚了聲音似乎叫外頭的人聽見,“是全管家來通知妾身,到的時候小凡……躺在地上,渾身是血,肚子上插著把匕首,阿岩已經逃走了……”
說到傷心之處,又捂著臉沉默起來。
長孫姒無法再問,起了身安撫道:“夫人節哀,我瞧這外頭景致不錯,若是得空出去散散,利於病愈。”
何錢氏搖搖頭,一臉頹唐,“多謝貴人!妾身如今,隻是虛度時日罷了,好與不好都是命數。”
“告辭!”
四夏送長孫姒出門,不忿道:“貴人何必管她,幾日連榻都不曾下,飯也不怎麼用。莫說景致了,死了的兒子都沒力氣看。”
她聞言回頭看了一眼,紗簾依舊低垂,天邊染了暮色,穿過水煙紗竟有了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