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蘇麗婭流淚了。鍾誌林的感覺突然很複雜。他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才有說服力。他隻是從職業的角度告訴她,造成男人性冷淡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所有嚴重的全身性疾病、慢性疾病、過度疲勞,都可能會導致性欲低下。他建議蘇麗婭,最好讓孫大夫查一查身體,如果沒什麼病因,就注意從心理上調解。說了半天,蘇麗婭隻說了一句:他胖得像個豬似的,有什麼病。然後坐在沙發上繼續流淚。
作為醫生,鍾誌林曾無數次遇見過患者流淚,可眼前的這個人不是患者,是他的下屬,是同事,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護士在哭泣自己的男人性冷淡——這種情況,讓鍾誌林感到很為難。用一句庸俗的話說,就是“愛莫能助”。
他站起身來,遞給蘇麗婭一條毛巾的同時,又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這樣的肢體語言,似乎含有同情的意思,也有一種類似於“好了好了”的勸慰。她接過毛巾,站起身來,淚眼婆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用雙臂摟住他了的脖子,同時像撒嬌似的用頭抵住了他的前胸。他聞到了她的芳香。他覺得自己有了男人的反應,卻慌亂不知所措。但他馬上就穩住了情緒,一麵用兩隻手去拆解她的雙臂,一麵用很低的聲音叫著她的名字,告訴她“別這樣”,“這樣不好”……她驚訝地看著他,喃喃地說,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那個晚上,讓鍾誌林不明白的是,當蘇麗婭掩門而去之後,他為什麼會怔怔地立在那裏,悵然若失。
此事之後,兩個人之間便有了一個你知我知的秘密。在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為彼此守住了那個秘密而感到比過去多出了幾分親近。但在平時的接觸中,卻更加小心翼翼。
六
周三是主任查房日。鍾誌林提前十分鍾來到單位。頭天夜裏遭遇了失眠,在查房過程中,他兩眼發紅,渾身疲憊,精力老是集中不起來。主管醫生向他報告病人的病曆摘要,生命體征和實驗室的檢查結果,他聽得心不在焉,卻幾次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飄向蘇麗婭。從美國聖約瑟夫醫學研究中心回來之後,為提高臨床護理質量,激發護士學習專業理論知識的積極性,鍾誌林要求責任護士在班時必須參與醫生查房。蘇麗婭站在病曆車旁邊,肅然聽著主管醫生的報告,無意中發現主任正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她,不知何故。查房結束,鍾誌林對醫療和護理作簡要評介和指導時,蘇麗婭再次察覺到了他掃過來的目光不似以往。
上午十點,鍾誌林接待完最後一位詢問患者病情的家屬。蘇麗婭敲門進來,問了一點業務上的事之後,微笑地看著他。
主任最近好像有什麼心事。
何以見得?
我感覺。
醫務工作縝密周到,探幽入微,從事這種職業的人大都天性敏感,但能說出“主任最近好像有什麼心事”的,卻隻有蘇麗婭一個人。不知道是她格外注意他,還是另有原因?無論如何,鍾誌林都不可能實話實說。於是他豁然一笑,告訴蘇麗婭他什麼事都沒有,並誠心誠意地表示,謝謝她的關心。
那我走了啊。
他頷首示意。
蘇麗婭轉身離去的時候,鍾誌林仔細端詳著她的背影,端詳著她束緊的腰肢和渾圓隆起的翹臀,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談生。並由此調動起了各種想象,他們擁抱,他們接吻,眼前甚至出現了談生和蘇麗婭赤裸糾纏的動感畫麵……但很快,他就對這種惡趣味的臆想感到羞愧,惡心,同時又覺得有點對不住蘇麗婭。
他和蘇麗婭一起工作差不多已經十年。春來秋往,四季運行。做了母親的蘇麗婭還是那麼年輕,漂亮,除了體態上稍加豐腴,幾乎看不出她有別的變化。雖說她寫過詩,卻並不輕狂,不傲慢,作風上也不豪放。可貴的是,明知道他和院長之間有矛盾,她卻一如既往地尊敬他,說起醫院某些不合理的地方,她還往往會說上幾句貶低談生的話:我半個眼珠都看不上他!她貶低談生,其實也是對鍾誌林示好。對此他心知肚明。有一次,蘇麗婭甚至用一種怨艾的口吻和他開玩笑,說主任哪樣都好,就是不會生活,不善於愛。他明白蘇麗婭話裏的含意,並始終保持一種警惕。從內心深處講,他一點不討厭蘇麗婭,但也隻需保持一種曖昧不明的關係就夠了,絕不能為一個護士而毀掉自己的名譽。至於談生和蘇麗婭的傳言,他也不相信他們會真的扯在了一起,而寧願相信那個“小王八”的科主任“是用老婆換來的”——純屬捕風捉影,無稽之談!
鍾誌林拉開抽屜。人在不知道想做什麼的時候,往往習慣於拉開抽屜。在抽屜裏,他發現了那幾根用來分散自己的強迫意識的橡皮筋兒。試了試,它們的彈性仍然很好。接著他又拿起一個筆記本,翻了翻,最後一頁,已經是兩年前留下的筆跡。隻有一行字:《非常規突發事件下產生的情緒對神經生理的幹擾與影響》。
想了半天,他才記起這是他回國後擬寫的一篇論文題目。多年來,他誌立於神經醫學的臨床實踐與研究,特別是晉升為主任醫師之後,他規定自己要每半年撰寫一篇學術論文。如今快兩年了,這篇擬好的題目卻被擱在了時間那邊,一字沒動。他已經記不起當初要寫這篇論文的學理動機和依據是什麼了。
這兩年我都幹了些什麼呢?
觸及這個問題,還是無法繞開談生。談生是院長,也是鍾誌林的一個噩夢。許多個星光璀璨的夜晚,他沿著一條陡峭的小路向著開滿鮮花的山頂攀登,總會出現一條惡犬攔住他的去路,他怎麼躲也躲不開。這種反複出現的夢境,讓他在驚醒之後還憤憤不平,同時也總是讓他聯想到談生。在和談生的不斷摩擦中,他曾暗自檢討自己有哪些方麵做的不對,但是沒有。想當初,他總認為一個醫生就要憑借自己的能力有所作為,為此他甚至蔑視權力。正因為蔑視權力,他和談生之間的矛盾才越來越深。假如談生隻是個普通醫生,說不定他早就妥協退步,和他化幹戈為玉帛也不是不可能。可談生是院長,總是用院長的權力卡他,壓他,他不可能跟他妥協,向權力俯首。
有段時間,他真想一走了之。無奈的是,他出國前曾和院裏簽過協議,學習期滿後,五年之內不得調出本院。不能調走,又無法消除和院長之間的矛盾,正是在這樣的兩難之中,讓他萎靡不振,煩躁不安。雖然每天照常上班,卻體會不到工作的樂趣,感受力越發遲鈍。幾天前,在一個家庭式的飯局上,有人問起他的年齡,他明明已經五十五歲了,卻被他順口說成了四十五!要不是趙淑芬當場予以糾正,他自己還渾然不覺……現在想起來,他心裏仍然是五味雜陳。身體一天天老去,意識卻停留在時間那邊。這不是什麼心理上的年輕,而是遲鈍,是迷失,是一種渾渾噩噩的沉淪與陷落……鍾誌林驚訝地意識到,這恰恰是他所不願意成為的那種人。
七
情緒是一種社會現象。作為個體生命的人,是以和他人或客觀事物相互作用的形式而存在。人在與他人交往或參與接觸客觀事物時,在認知上的肯定或否定的心理體驗中產生情緒。從生理上說,大腦皮層對於調節情緒有著重要的作用。生物學研究發現:在間腦水平以上切除大腦皮層的貓和狗,往往會對一些微弱的刺激表現出強烈的憤怒。相反,不同的情緒,也可通過大腦皮層對中樞神經及丘腦下部——腦垂體而產生不同的影響……
一天下午,鍾誌林在電腦上聚精會神地敲打著他的論文。這些不斷跳躍的文字,在他心裏激發出了一種久違的力量,讓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突然,桌上的電話鈴響了,嚇得他痙攣似的一抖。
電話是劉然打來的,說有件事兒想跟他談談。
劉然是院裏的黨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鍾誌林突然想到了那封舉報信。在衛生局的那天下,姓王的紀檢員跟他談完話之後,他本想收回那封信,把事情就此作個了斷。可王紀檢不同意,說即使作了回複處理,材料也必要保存,備案。離開紀委的時候,他就覺得事情似乎沒有結束——果然,不到一個月,劉然又找上門來。市紀委轉給衛生局,衛生局轉給醫院,沒想到一封舉報信會惹出這麼多麻煩!既然劉然要找他談談,那就談唄。我敢實名舉報,還怕你“談談”?
沒想到,一談就崩了。
憤怒的鍾誌林第一次拍了桌子。
其實劉然很客氣。作為一個不懂醫學的行政幹部,在醫院這種知識分子紮堆的地方,特別是在鍾誌林這樣的醫學專家麵前,他也不可能表現得牛皮哄哄。讓鍾誌林憤怒的不是劉然的態度,而是劉然的談話完全出於鍾誌林的意料。
有封舉報信,是衛生局紀委轉回來的。
我知道。
談書記讓我找您談一談,了解一下情況。
談書記就是談生。一年前,一個從部隊轉業過來的團政委,因為和談生尿不到一壺,不到半年就調走了。空下來的黨委書記便由談生兼任,兩個職務一肩挑。
你說吧,他什麼意思。
談書記的意思,就是讓核實一下舉報信裏的情況。
核實什麼,你說得具體點。
具體說,其實也就是兩個事兒。一個是說你收受患者的紅包,再一個就是說您到社會某醫院走穴看病的問題。今天請您來,就是了解一下這些情況存在不存在。
鍾誌林慒了。至此,他才知道劉然要談的不是談生的問題,而是自己遭到了舉報!通常情況下,人有兩個最容易被戳中的地方:一個是最喜歡的,一個是最厭惡的。這猝然而來的當頭一棒,把鍾誌林打得目瞪口呆,情緒突然失控,他啪地一拍桌子站起來,質問劉然舉報信是誰寫的,他要當麵對質!
劉然很淡定。他和藹地解釋說,那是一封匿名信,即使實名舉報,也不可能把當事人叫出來對質,紀委有自己的原則和紀律,不像法院。劉然安慰鍾誌林讓他冷靜點,用不著生氣,現在的人就是這樣,捕風捉影,想說啥就說啥。特別是在咱們單位,你知道,曆來就有喜歡告狀的傳統,別當回事。談書記說了,跟你了解一下情況,有則改之,沒有就算了。
情況是這樣的:過去在這個不大的地級市區裏,隻有兩所公立醫院。後來民營醫院,私人醫院應運而生,先後冒出了十幾家,規模大小不一,等級良秀不齊。有的幾乎就是東拉西扯拚湊起來的草台班子。其中有一家民生醫院算是不錯的,也不行。雖說服務好,費用低,醫療水平卻跟上不去。有一次院裏遇到一個怪異的患者。好好的一個人,全身上下,不痛不癢,也沒有別的症狀,就是煩躁不安,說不定啥時候,就突然煩得不行,嚴重的時候會用腦袋去撞牆。家裏人不可思議,覺得不是真病,先後請過兩個大仙兒,用過非常複雜可笑的各種辦法進行扼製,沒用,還是往牆上撞。沒辦法,隻好到民生醫院去就醫。可醫院也診斷不出這是什麼病。有個叫劉之煥的醫生幾次打來電話,懇請鍾誌林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劉之煥原是鍾誌林手下的一個年輕醫生,兩年前跳槽到民生醫院之後便當上神經科主任。過去他非常敬重鍾誌林,兩個的人關係一直不錯。鍾誌林能不去嗎?說是疑難,其實也就是和患者簡單地聊了幾句,就找到了病因。
做什麼工作的?
開卡車的。
開多長時間了?
快三十年了。
平時開車的時候,有沒有用嘴去吸油管這種情況?
太有啦!油管堵了的時候經常吸。
鍾誌林點點頭。他退出病房之後隻說了三個字:鉛中毒。
後來經過多項化驗,果然如此。結果是對症下藥,那個患者幾天後就出院了。
還有一次,也是劉之煥找他。那次是他父親腦出血,需要做手術,他自己下不了手,便向鍾誌林求助。鍾誌林沒有推辭,為劉之煥的父親自做了一台手術。
就這麼兩次。第一次鍾誌林是下班後去的。第二次正好是星期天。他沒接受民生醫院和患者一分錢,能說是走穴嗎?
關於收取患者紅包的說法,就更是扯淡!我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收了誰的紅包,隻管去查,如果有,我可以承擔任何責任!
劉然點點頭。表示沒必要再去做什麼調查,這件事就算到此結束。他安慰鍾誌林,該怎麼工作還怎麼工作,別往心裏去就是。
鍾誌林不可能不往心裏去。一個潔身自好的人突然被人潑了一身的髒水——你卻不知道潑髒水的人是誰。那段時間,鍾誌林把全科二十三個醫護人員都想遍了,覺得誰都有可能,又覺得誰都不是。他的思緒完全混亂了。趙淑芬卻言之鑿鑿,一口咬定,說肯定是那個小狐狸精幹的!她說一個敢跟院長上床的人,啥事兒幹不出來?而且,她還明知道你跟談生不對付。
鍾誌林不高興趙淑芬把人看錯到這種地步,卻不好解釋。這期間,他和蘇麗婭曾有過兩次肢體性的接觸。一次是他和蘇麗婭要一個患者的病曆。當蘇麗婭遞給他的時候,兩個人的手無意地碰到了一起,就在那短暫的一瞬,他意會到了蘇麗婭的手有一種磁性,有點粘乎。還有一次是兩天前,他去護士站查閱一個患者的化驗單,蘇麗婭站在他旁邊,他沒注意自己的腿觸碰到了什麼東西,後來有了意識,是因為蘇麗婭的腿不但沒有移開,甚至略微有些貼近……這樣的心理體驗,鍾誌林當然難以啟齒。
他像個和事老似的對趙淑芬說,愛誰誰吧,身正不怕影子歪。
又是討厭的工作例會。像往常一樣,分管經營的副院長通報了上月全院經濟指標完成情況之後,由談生作總結。按慣例,當談生作完總結,再提幾點要求,會議就該結束了。可這一次他卻伸出兩隻手,向下壓了壓,示意大家不要動,說有個事兒跟大家通報一下。
最近,有人向上級舉報鍾誌林主任,說他收受患者的紅包,到社會某醫院去看病,走穴。在這裏,我可以明確地告訴大家,經過紀律調查,純屬扯淡,是子虛烏有!談生停了停,聲音低沉下來:當然,還不僅如此。前段時間也有人告我。我知道,醫院是個知識分子紮堆的地方,表麵一團和氣,其實背後的關係非常複雜。不過,在這裏我還是要提醒大家,無論是誰,有意見請拿到桌麵上來,我有錯,你罵祖宗我都可以接受,最好是不要背後捅刀子,那是小人做的事,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心術不正,沒什麼意思,不客氣地說,那就是一種及其下流的卑鄙和無恥!
談生的嘴裏至少有三顆假牙,但假牙卻毫不影響他的口才。他言語尖刻,竭盡諷刺與挖苦,聲音鏗鏘有力,把麥克風震得嗡嗡直響,隻是越講越庸俗,甚至摻雜著一些非常情緒化的婆婆媽媽。
個別人總以為自己很高明,了不起。我還是那句話,不管你什麼專家不專家,淺水養不住大王八,你可以走。實話實說,我還真是不缺你那盤菜。否則,別管你有多大本事,你也就是個醫生,我是院長我說了算,有能耐你就把我整下去,你來當!
會議室裏鴉雀無聲。鍾誌林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開始他還以為談生是在為自己伸張正義呢,沒想到他會突然回馬一槍,而且簡直就是奪刀殺人!鍾誌林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作為一位醫學專家,他熟知人的大腦約由一百四十億個細胞組成,其儲存信息的容量之大,可相當於一萬個藏有一千萬冊的圖書館。可此時的鍾誌林卻突然覺得一百四十億個腦細胞不夠用了。他意識到體內有什麼東西要爆發,但理智告訴他,麵對這樣的羞辱,即使咬碎牙齒,也隻能咽進肚子裏。
事情並沒有到時此結束。那次會議之後,有關舉報信的事仿佛成了一個事件,一時間在全院裏傳得無人不曉。奇怪的是,鍾誌林被人舉報的事幾乎無人提起,大多數人都在背後議論:有人把談院長告了。同時反複猜測舉報談生的人到底是誰。這一切,鍾誌林毫無察覺。要不是在同一單位有自己的妻子,他可能會永遠蒙在鼓裏。有一天,趙淑芬一進家門就告訴他,說她在醫院聽說個事兒,沒把她氣死!
他問什麼事兒。
有人說你寫舉報信,告院長。
誰說的?
我們科一個小護士。她說院裏的人都這麼議論,還有更難聽的,說你告談生就是想把人家整下去,你當那個院長,冤不冤呀你!
不僅是冤,分明是一種侮辱。鍾誌林沒料到有人這麼看他。他想不想當那個院長,除了妻子趙淑芬,隻有老院長最知情。可老院長退休不久就得了心梗,死了。這個世界就這麼奇怪,一件事可以生出另一件毫不相幹的事——而這種事,即使你渾身是嘴都說不清。
鍾誌林醫生的情緒又壞了。
作為科主任,過去他總是強調醫護人員要保持一種穩定、愉快的情緒投入工作,因為醫護人員的情緒會直接傳染給患者。為此他還從精神學的角度寫過一篇論文,認為“樂趣和歡笑,有時候比藥品更能讓病人覺得活著之振奮”。可現在鍾誌林自己卻做不到了。上班的時候,連領帶都不打了。他臉色陰沉,甚至掛著幾分莊嚴的憂傷。無論是醫生和護士,他幾乎不和任何人說一句多餘的話。在患者麵前,也全然失去了往日的耐心與笑臉。閑下來的時候,他整天坐在辦公室裏想事兒。有一天,他突然想到了王德軍。
一個月前,有位患者需要作腦CT,前後作了兩次,片子還是看不清。鍾誌林有些惱火。他從美國回來不久就打過報告,建議院裏上一台彩色TCD,也就是經顱多普勒超聲檢測儀。作為研究顱內血管流動力學不可或缺的現代技術設備,在美國早就普遍應用了。有了這種先進的設備,可以更加科學有效地提高診斷的準確率。為此,他還多次找過談生。而談生卻一回一個態度,一會說,那就上吧。一會又表示:等等再說,老是變卦。最後一次他還有點煩了,他告訴鍾誌林,別老是拿那個美國說事兒!咱區區一個市級的小雞巴醫院,能跟美國比嗎?別說國情不同,醫院也有個院情對不對?實話告訴你,我倒是早就想買,沒錢是真的。說到這裏,雖然談生笑了,但還是把鍾誌林鬧了個實實在在的大紅臉。後來他就再也不提這事了。直到現在,檢測腦血管所依靠的還是腦電圖和CT片。
那天,鍾誌林隻好親自去找CT室的王德軍,問他這片子是怎麼照的。王德軍卻無奈地一笑,說是“家夥兒不行”。
不是新上的設備嗎?
戴花的寡婦,怎麼打扮也是被人用過的。
王德軍譏諷地一笑。他告訴鍾誌林,那台新買的CT其實是一台翻新的舊貨,當時他還找過談院長,可談院長說絕對不可能,也隻能這麼用了。最後劉誌軍叮囑他:鍾主任,這事兒咱們可哪說哪了,不要外傳。
鍾誌林重新想起這事,他竟然有些激動。他決定去找王德軍,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他想隻要有人作證,不信你紀委再說我“捕風捉影”!
鍾誌林是個正直的人,卻不是個聰明的人。談生畢竟是談生,是“談大拿”,雖說在醫院他一手遮天,獨斷專行,卻有一套控製手下人的技巧。平時在醫務人員麵前,他和藹可親,甚至能稱兄道弟,同時又用小小的“改革紅利”讓許多人嚐到了甜頭。因此在許多人眼裏,談生並不是一個很壞的領導。鍾誌林沒有意識到,自己舉報談生的事在醫院傳開之後,為了不想扯進他和院長之間的矛盾,一些人已經開始有意躲避他。結果,王德軍不但矢口否認他說過的話,還雙手抱拳給鍾誌林作了一個揖說,我求求鍾主任,您千萬別陷害老弟!
鍾誌林潛心研究了幾十年的人腦組織,現在他發現最琢磨不透的,是人的靈魂,人的心。
八
沒事的時候,鍾誌林喜歡站在窗前長時間盯著一棵樹,以此緩解和矯正越來越差的視力。正是夏天,三樓外的一棵老槐樹一派蔥綠,生機蓬勃。樹上有一隻什麼鳥,叫聲婉轉,十分悅耳。像是聽到了召喚,不一會又飛過來一隻,快速地煽動著翅膀,像個微型的小直升機,在空中停了一會兒,然後才降落到樹上。鍾誌林饒有興趣地觀賞這那兩小鳥。兩隻小鳥也歪著頭,審視著對方,彼此欣賞。突然,一隻鳥在樹枝上不安地跳動起來,並伴以急促地鳴叫。另一隻鳥則伏下身體,不停地擺尾。緊接著兩隻鳥便摞在一起,快速地進行了一次完美的交配。
在蘇麗婭的推薦下,鍾誌林看過一本書。書裏介紹,生物學家原以為百分之九十四的鳥類是一夫一妻製,當他們利用基因技術確定其後代的父係時,卻發現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小鳥,不是同一巢裏那隻雄鳥的後裔。這一生物界的趣聞給鍾誌林留下了很特別的記憶。眼前這兩隻鳥是不是夫妻,他無法判斷。但至少它們活得充實,自在,它們的生命是健康的,快樂的。他甚至突然生出一個從未想過的問題:在鳥的世界裏,該不會有什麼神經病或強迫症吧?
鍾誌林想起了什麼。他給護士站打電話,要一個抑鬱症患者的病曆。那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是縣委辦當秘書,最近他卻突然發現自己是個多餘的人,就在昨天夜裏竟差點跳了樓。
蘇麗婭敲門進來,把病曆遞給鍾誌林。她站在那裏,像是等候什麼吩咐。
沒事了,你去吧。鍾誌林眼睛研究著病曆說。
蘇麗婭出走去之後,他突然嗅到一種味道。他趕緊打開窗子,讓外邊的新鮮空氣吹進來。前段時間,談生曾陪同分管衛生工作的副市長去歐洲考察,記得談生回來之後的第二天,蘇麗婭身上就有了一種外國女人的味道。當時鍾誌林就告訴蘇麗婭,上班的時候不可以用香水。沒想到幾天沒過,她的身上又有了那種外國女人的味道。鍾誌林把病曆送回護士站,再次提醒了蘇麗婭。蘇麗婭不好意思地解釋說,我知道主任,昨天我休班,在家裏用過。旁邊一個護士笑著說,人家麗婭姐用的是法國香水,勁兒大。
當天晚上,鍾誌林值班。他是科主任和主任醫師,按院裏的規定沒有值班義務。但如果值班的醫生臨時有事,又調換不開的情況下,他偶爾會替上一次。十點半鍾,整個病房漸漸安靜下來。鍾誌林去了一次洗手間;然後又到護士站,去詢問值班護士病房有沒有什麼情況。在護士站,他又一次聞到一股香水味,鼻子一酸,禁不住打了個噴嚏。鍾誌林患有過敏性鼻炎,對國外香水尤為敏感。在美國學習期間,他每次上街都要戴上防護口罩。他問兩個護士誰用了香水。回說她們誰也沒用,是蘇麗婭用過。並且解釋說,她剛喝酒回來,說她身上全是酒味和煙味。
和誰喝酒?
不知道,可能有談院長吧。
醫院裏的人都知道,談院長是個喜歡喝酒的人。他當科主任的時候就喜歡,幾天遇不到做手術的患者家屬請客,他就會讓科裏的人湊份子,自己喝自己。當上院長之後,自然用不著AA製了。每天請客的人多得是,得排隊。一般的人請,他還得掂量拈量,給不給麵子,去還是不去。不過隻要是去了,他就會放下架子,與人同樂。往往是幾杯灑下肚,他便神采飛揚,妙語如珠。他還喜歡“塑像”——用筷子在桌上一敲,啪地一聲,把酒桌上所有人瞬間的舉止言談都“定”住,全場立刻啞然無聲:有人張著嘴,有人閑著眼,有人伸著手,有人手指插在鼻孔裏……你可以想象,一大桌男女,無論如何,都得保持著那種古怪的姿態一動不動,實在是困難。但是如果誰動了,笑了,說話了,哪怕眼球間或一輪,誰就得被罰酒。作為這種遊戲的發起人,談生首先做莊。由他發號施令並做場外監督。規則是:如果兩分鍾之內沒人違規,就由莊家自己喝。事實上,所有的人都幾乎都堅持不了兩分鍾。在這一過程中,做樁的談生有權使用各種方式,引誘或挑逗任何一個人違規。比如,他會對所有的人發出警示:請注意,有的人馬上就要憋不住了,他要動,他要說話了,他脖子上落了個蒼蠅,他癢癢了,他要撓……結果總會有人噗哧一聲笑出來。其實即使不想笑,也總會有人假裝憋不住地笑起來。反過來,如果是別人做莊,談生也基本是不會挨罰。無論你怎麼說,怎麼逗,他都像沒聽見似的,保持著自己的神態,無動於衷。由此看來,喜歡喝酒的談生,喜歡“塑像”的談生,喜歡與人同樂的談生,他畢竟還是個院長!
鍾誌林問那個護士,蘇麗婭在不在。
回答說,她回家了,剛走,也就是一分鍾。
回到值班室,鍾誌林在套間裏的床上躺下。他想睡覺,卻怎麼也睡不著。蘇麗婭的影子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記起幾天前的一個星期日,趙淑芬拉著他去商場買衣服,他們在街上碰到了蘇麗婭。彼此搭話的時候,她的身上不僅有一種濃鬱的外國女人的味道,他還不好意思地發現,平時總是一身護士服的蘇麗婭,竟然換了一件挑逗性的黑色襯衫,沒袖子,低開領,露出了太多的乳溝,刺眼的白……為此,趙淑芬仿佛有了進一步的證據:我早說她是個小狐狸精,你還不信呢。鍾誌林沒像以往那樣予以否定。當時他覺得,也許自己並不了解真實的蘇麗婭。現在,想到剛才兩個護士的話,更是讓鍾誌林浮想聯翩。蘇麗婭為什麼要和談生去喝酒?喝酒之後,為什麼不回家卻回到單位來噴香水?鍾誌林迷迷糊糊地想著,頭腦裏突然閃出一種靈感:剛剛離去的蘇麗婭,她並沒有回家,而是去了談生的辦公室。這種靈感來得那麼突然,那麼強烈,於是一種大膽想法被激發出來——盡管這種想法是可恥的,是邪惡的,但在一種特定的情形下,也是複合人性的——他要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