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遼西(1 / 3)

少年的遼西

坐席

馬蓮出閣那天,夜裏下了一場雪。早晨我在被窩裏剛醒,就聽見父親在外屋地上跺著腳說,這雪下的!有半尺多厚,我看馬蓮這孩子沒什麼福。母親拉著風匣問父親,晴天了沒有?父親說,天倒是放晴了。母親說,隻要晴天就不耐事了,人家今天才是正日子。

馬蓮出閣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前幾天我就聽見母親跟父親說,馬蓮已經有日子了,問我們家隨什麼禮。我們村有隨禮的習慣,誰家有個大事小情,你一點兒表示沒有,就會被人說成是灶炕打井、屋頂開門、不擗菜葉子的吝嗇鬼。

父親想了想,問,四兒那時候他們隨的啥?

父親說的“四兒”是我四姐,她是去年出的閣。

母親說,我記著呢,是一雙襪子。

父親說,那就買雙襪子吧。

母親說,不差差樣?

父親說,咋差樣啊,送條圍巾太貴了,送一對小鏡子又怕重了,沒用;還是送雙襪子吧,到啥時候都穿得著。

第二天父親就騎著毛驢兒跑了十多裏地,到供銷社買回一雙襪子,是那種大紅色的,襪筒上還印著兩隻小喜鵲。母親愛惜地看了看,說行,挺喜慶的。然後就讓我給馬蓮家送了過去。

送去襪子之後,我就把馬蓮出閣的事忘了。準確地說是沒當成一回事。丫頭出閣比不得小子娶媳婦。小子娶媳婦才叫熱鬧。新媳婦進了村,“當天沒大小”,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堵在門口裏要喜糖,搶喜糖。搶不到喜糖的,就搶新媳婦從娘家帶來的隨身物品。撈到啥搶啥,搶得人仰馬翻,扒鞋的都有。要想被搶去的東西物歸原主,就得拿喜糖來交換。晚上,還得攪酒,擺一桌酒菜,讓新郎新娘挨著個兒地敬,卻不痛痛快快地喝。而是百般刁難,不是問新媳婦這個、就是問新媳婦那個,不是讓人家這樣、就是讓人家那樣……淨出麼蛾子。羞得新媳婦麵若挑花,一個勁兒地捂臉,還不許惱。一直鬧小半夜,才散場。估計小兩口該休息了,睡覺了,有好事的壞小子還可以踅回去,蹲到窗子底下去聽聲,聽聽小兩口在洞房裏說什麼,幹什麼……據說別有特有意思。因此,村裏的男女老少,都盼著村裏娶媳婦。盡管娶來的媳婦與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也盼。那種喜慶的氛圍,至少她可以給苦悶的山村帶來一種短暫的歡樂。

丫頭出閣就沒這麼熱鬧了。誰家的姑娘要嫁人,無非是在正日子那天擺上兩桌酒席,請請那些隨了禮的親戚朋友和老鄰舊居(都是大人們的事,與孩子無關)。第二天,婆家那邊來一架大馬車,或來一輛小驢車,有的幹脆牽來一頭驢,把個哭天抹淚的丫頭抱到驢背上,拉著驢子就走,山路彎彎,轉眼就不見了蹤影,隻剩下一村子的寂寞與沒趣兒,誰還把這樣的事當一回事呢?

吃早飯的時候,父親突然宣布說,這次坐席我不去了。

一般地說,坐席都是一家之主的事,或者說是男人的事。隻有男人有事不在家的時候,女人才出麵。母親不解地看著父親,問他是不是不舒服。父親不慌不忙地喝盡碗裏的最後一口粥,然後,他鄭重其事地叫著我的大名,說這次坐席讓我去。

我聽了一怔。

平常,父親和母親都是叫我“學生”,這次父親意外地使用了我的名字,聽起來感覺有些陌生。同時,父親讓我去坐席這件事的本身也很突然,讓我吃驚。

我說我不去。

父親問,今天不是星期天麼?

我說,那我也不去,我還想去套鳥哪。

遼西的冬天漫長而枯燥,隻有下了雪,才給人一種別樣的生機與樂趣。一場大雪之後,房子,樹木,以及周圍的山山卯卯,全白了,大地一片靜謐。在這樣的天氣裏,我們一些男孩子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套鳥了。套鳥得首先紮套子。我們跑到生產隊的馬圈裏撿回一些馬尾(最好是白色的),找來秫秸杆,揻成一個三角架。然後,用小刀在架子上紮出小縫,再用一片席篾兒頂著馬尾往縫裏一塞,把馬尾套子夾住。這樣一挨一個,越密越好。套子紮好之後,找一片鳥們無食可覓的地方,掃去浮雪,埋上套子,撒點穀糠之類的食物,人就可以回避了。估計差不多的時候,跑去一看,夢幻一般,果然在那裏張著翅膀撲啦呢……會哨的鳥,或者好看的,像“風頭”呀,“三道門兒”呀,就剪去翅膀,或裝進籠子裏,養著玩;如果套住的是麻雀,則包成個泥團埋在火盆裏,燒。燒得恰到好處時,剝去外邊的泥丸,一個小肉蛋兒就出來了。放進嘴裏一嚼,能香你個跟頭。

坐席有什麼意思。

父親看著我說,你也幹點正事!

我不認為坐席就是什麼“正事”。至少,對我來說不是。我還是個孩子。我沒坐過什麼席,也不會坐。

我把目光轉向母親的時候,母親也正在看著我。以往,遇到我不願意做的事,母親差不多都會替我說話,可這次她卻分明站在了父親那一邊。

她說,你吃還不會?你去了,也讓趙旺家的看看,我的小子能坐席了!

“趙旺家的”就是馬蓮她媽。過去我常聽母親念叨,說馬蓮她媽一連生了五個丫頭,自己沒兒子,看誰家生出個小子都眼氣。母親也是一連給我生下四個姐姐,懷孕第五胎的時候,馬蓮她媽逢人就說,等著吧,她要是生出個小子,我把兩個眼珠子都摳出來!結果,後來母親生下我的時候,馬蓮她媽是最後一個來下湯米的。一進屋,她還不太相信似的在我的腿襠裏摸了一把……當時,她那才不好意思呢。

聽了母親的話,父親有些不以為然,說行了行了,陳穀子爛芝麻,都啥時候的事了,你還磨嘰!

母親溫下聲來說,不是我磨嘰,她還說把兩個眼珠子都摳出來……這麼多年了,她咋一個也沒摳出來?

正說著,馬蓮的四叔來了,問我們家晌午誰去坐席,好安排桌。

父親報出我的大名。他語氣鄭重,聽起來有一種隆重推出的意思。

馬蓮的四叔看了我一眼,他說那就坐頭遊兒吧。

父親不容置疑地說,讓他坐二遊。

那時候,遇到昏喪嫁娶,還不時興上飯店,村子裏也沒飯店,都是在家裏擺酒席。家也不大,差不多都是三間土房,最多的可以同時擺兩桌:東屋一桌,西屋一桌。坐得下,就一勺會了;坐不下,就得分“遊兒”。一般地說,頭遊兒坐女桌,女的不喝酒,散席快;男人都被安排在二遊兒。

根據父親的要求,我坐的是二遊兒。

到了中午,盡管十分不情願,我還去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我沒有理由違背父親的旨意。即使有理由也不行,他畢竟是父親。再說,我也不願讓他罵我不闖蕩,沒出息,是個見不了大天兒的“夾尷頭”。

到馬蓮家去坐席的時候,我走得磨磨蹭蹭。村子裏到處覆蓋著厚厚的白雪。溝沿的那棵老榆樹上,聚集著許多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著,像是在討論雪天裏到哪才可以找到食物。村子裏很靜。三十多戶人家,一半靠近南邊的大溝,另一半稀稀落落地散落在山坡上,中間是一條狹長而彎曲的村道。我們家住在村東頭,馬蓮家在村西頭。平時除了萬不得已,我很少不到村子西頭去。我怕老劉福多家的狗。老劉福多家在村西頭的一道坡坎上。他們家養了一隻大黑狗,整天趴在門口外邊,看樣子是在睡覺,可隻要你從坡下一過,它就會跳起來狂吠。父親的經驗是,它不咬人,就是瞎乍乎,但是你可不能跟它對著眼瞅,也不能跑……因此,每次我不得不從老趙德家經過時,盡管心裏害怕得不行,卻不得不硬著脖子、夾著腿慢慢地走過去……

我來到馬蓮家的時候,坐席的人已經到了很多,沾滿雪水的破鞋脫了一地。那時候坐席都是在炕上,還沒有圓桌。要是有圓桌就好了,地上擺一桌,炕上擺一桌,兩間屋子,二二得四,四桌就行了,就不用分遊兒了。

我一進屋,王少泉便熱情地打了個招呼。

王少泉是給馬蓮家“支客”(qie三聲)的。在村子裏的紅白喜事上,都要請個能料理事的人(現在叫“知賓”)。這個人要能說會道兒,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會打圓場,遇到挑禮的,能擺平事,死人也能說活了才行。當然,還得好酒量,席上有能喝的客人,必須要一陪到底。總之,就是要替東道主把親戚朋友都支應得樂樂嗬嗬,不能讓親戚朋友挑了禮。知賓不坐席,而是這屋那屋地轉,來回視察,看有沒有可料理的事。即使沒什麼事,也是一臉很忙的樣子。

王少泉五十多歲,長瓜臉,嘬腮。平時我不太喜歡這個叫他“五叔”的人,見了麵,他總是揪著我耳朵,問我睡覺又尿炕了沒有,挺討厭的。不過,這次他卻很響亮地叫著我的大名,讓我脫鞋,上炕,回腿兒往裏……看來,坐席的確是一種很嚴肅、很莊重的事。

那天,最後到的人是老劉福多。他快八十歲了,腿腳已經不太靈便,是劉三背著他來的。劉福多六個兒子,除了老大去年娶回一個寡婦,其餘五個還全是光棍兒。劉三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他把背上的劉福多放在炕上,抽身便走。王少泉招呼說,你站下得了。劉三卻頭也沒回,跟誰賭氣似的,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

該來的人都到齊了。王少泉便招呼大夥開席。聽說開席,我突然有些緊張。其實,臨來之前,母親就把坐席的一些注意事項跟我講了。她告訴我,看別人吃菜了,才能動筷,夾一口菜就把筷子放下,不能連著吃;還有,夾菜的時候,不能夾別人跟前的菜,更不能滿盤子亂翻……沒想到坐席會有這麼多講究。而且,吃菜不說吃菜,叫“取著”;喝酒也不說喝酒,叫“走著”。這一切都讓我感到即鄭重又陌生。特別是夾在一些大人之間,我感到非常拘束,別扭。好在那些大人似乎沒怎麼留意我,隻是不停地“取著”、“走著”……

菜,一道一道端上來。

我覺得每道菜都非常好吃,香。但是沒有一個人說香的,所有的人都顯得漫不經心,一種很見過世麵的樣子。村裏人自有村裏人的虛榮與自尊。

趙素雲今年多大了?

虛歲十六。

登上記了嗎?

登啥登,先結婚,到了歲數再登一樣,啥也不耽誤。

也是。早打發早利索……

他們說的趙素雲就是馬蓮。她瘦高個兒,大眼睛,梳著兩條齊肩的辮子。我進屋的時候,碰見她正在外屋裏切菜,好像今天不是她出閣,而是在給別人落忙。見了我,她還吐了一下舌頭,莫名其妙地一笑。

說了一會馬蓮的事,人們的話題就散了。開始談天說地,說眼下的這場雪,說開春後的青苗……都是些枯燥無味的事。後來,妖精三撲哧一聲樂了。

妖精三是個有趣的人。不知因為什麼人們都叫他妖精三。但我們一些孩子都叫他三叔。他四十多歲,矮小黑瘦,是個老光棍。按理說,他的生活裏沒什麼快樂,但他卻沒樂找樂,整天快樂著。

有人問妖精三笑啥。妖精三說,今個兒是趙素雲小侄女出閣,讓我想起一個和結婚有關的樂子。大夥一聽,都問什麼樂子,讓他說說。妖精三說,前幾天我去了一趟赤峰,你們說,我在火車上碰到誰啦?他瞪著眼睛看著每一個人。王少泉站在地上,手裏提著一個熱酒的水吊子,裝作生氣的樣子說,他媽這話問的,我們又沒在跟前兒,誰知道你碰上誰了?

妖精三說,碰上我老丈人了。

大家一愣,你啥時候還有老丈人啦?

妖精三說,你們聽我說呀。我老丈人一見到我,就抓著我的手哭了,一邊哭一邊給我賠禮道歉,他說,孩子,可真是對不起呀,我一輩子沒結婚,把你給耽誤啦!

大家怔了一會兒,接著都忍不住撲哧撲哧地笑。

當時我也跟著樂了。不過我卻是裝樂。主要是當時的理解力不行,覺得沒什麼可笑的。直到許多年以後,我想起這段話來,才突然體會到妖精三是一個多麼幽默的人。又總是想,一點文化沒有的妖精三,他的智慧是那來的呢?

一場婚宴,說說笑笑就結束了。我的頭有點暈,還一剜一剜的疼。本來我一點酒都不想喝,也不會喝。可妖精三不讓,他說狗戴上帽子也算頂個人兒來的,不喝哪行?結果硬是灌了我兩盅酒。到家後,我一頭躺在了炕上。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這是十二月初,白天總是顯得十分短暫。父親和母親正在吃飯。母親問我是不是喝醉了。父親說,兩盅酒就喝這樣?你得練著點了。又說,往後誰家有個大事小情的就都是你的事了。

那你呢?

我這麼大年紀了,你還指靠我一輩子?

人是慢慢變老的。可我發現父親的“老”,卻是在那極短暫的一瞬:昏黃的煤油燈下,父親佝僂著身子坐在炕上,他兩頰深陷,胡須稀疏,鬢角上的短發全白了……說起來,父親算是老年得子。我出生那年他已經五十五歲了。以前我就聽村裏人說過,別看老了老了得個兒子,沒用,得不上濟!

父親歎了一口氣,用一種很老的樣子說,我看不到你出人頭地,但是你得給我學著出頭露麵了。

至此,父親讓我去坐席的用意,我全明白了。

那年我十三歲。此前,我還從沒有好奇地想過,我距一個真正的成人世界有多遠?

母親讓我吃飯。桌子上擺著的還是棒子茬粥。在七十年代初的遼西山村,不吃棒子茬粥吃啥呢?但那天晚上我感覺一點不餓。母親問我中午都吃了什麼,是八個碟子還是八個碗兒。

我說,是四個碟子,四個碗兒。

母親問,有三尖嗎?

“三尖”就是把帶著肉皮的豬肉切成三角塊兒,在碗底下墊上三角形的土豆塊兒,加好各種作料,放在鍋裏,蒸熟。一塊入口,滿嘴是油,能香你一個跟頭。這是硬菜。

我說有。

母親又問,有白片嗎?

“白片”就是肥肉片,底下墊上白菜幫兒,也是硬菜。

我說有。

母親沒再吱聲。

這時,父親已經放下了粥碗。他用手抹了一下嘴角,自言自語地說,這個趙旺,席道兒還不賴呢。說著,父親鬆弛的脖頸上喉嚨滾動,像是悄悄地咽了一口唾沫……

甜草

小米囤兒來找我的時候,我剛吃早飯。小米囤兒家就在我們家西院,每天早晨他都來找我。有時候我還沒洗臉呢,他就來了。因此父親動不動就瞪著眼睛說我,你早起一會不行?弄得我很狼狽,也很煩。我告訴小米囤兒,你走你的,老是找我幹啥?可小米囤兒不走,一直等著我吃完飯,然後跟著我往三裏地以外的學校走。我比小米囤兒大三歲,他一直叫我小哥兒。走著走著,小米囤兒就說,小哥兒,咱們跑吧?我說,要跑你不會跑?小米囤兒就不吭聲地跟著我走。我遲到,他也遲到,就像我的影子。

我和小米囤兒在一個混合班裏上學。我五年,他三年。小米囤兒個子瘦小,一直坐在教室第一排。從後麵看過去,小腦袋,細脖梗,背誦課文時搖頭晃腦的樣子,就像一隻光腚子小麻雀。小米囤兒上課很用功,學習好。老師不但常常表揚他,還把他的作業本在班裏讓其他同學傳著看。不是五分,就是一個大大的“好!”當然,小米囤兒也有不盡人意的地方,有一次,一個女老師很生氣,問他為啥把鉛筆尖修得像針似的,字又寫得像小虱子?小米囤兒站在那裏,半天才嘟噥著說,省本兒……女老師看著小米囤兒,啥也沒說,她扶著眼鏡低下頭去,然後擺擺手,就讓小米囤兒坐下了。

小米囤兒家裏很窮。但他爸爸卻是我們村裏唯一的“富農”,名字就叫餘有富。為此村裏還開過一次批鬥會,鬥過他。村裏人本來沒想要鬥他。都是老鄰舊居,再說了,每天早晨人家都是不言不語地到各家各戶挑大糞,還不讓村長記工分,很知道自我改造,挺老實的一個人,鬥人家幹啥?但是貧宣隊員老仁不讓。他說這不是老實不老實的事,關鍵是一點行動沒有,上頭不讓。那就鬥吧。那天晚上,村裏的男女老少全去了。生產隊裏隻有一間屋子,招不下,就在房簷下掛一盞馬燈,所有的人都坐到地上。隻是餘有富反背著雙手,腰彎成九十度,在前邊蹶著。

一片沉默中,妖精三站起來,提了提褲腰說,我先鬥吧。人們都愣愣地看他。妖精三開始發言,他說解放前他爹給餘有富他爹扛了半輩子活,還挨過餘有富他爹的大耳瓜子,到死了,連口棺材都買不起……說到這,妖精三說不下去了。貧宣隊員老仁隻好把話接過來,他說,揭發得好啊!貧下中農同誌們,大家想一想,一個扛了半輩子活、還挨過耳光子的人,為啥到死連棺材都買不起?這不是剝削是什麼?這時妖精三在一邊開口了,他說,不是!我爹他好紮大煙兒……人們一聽,沒樂死。

接下來,其他發言的人也是揭發不到點子上。有的說,過去家裏一沒有吃的,就得到餘有富他們家去借;有的說,當時給餘有富他們家耪地的時候,吃的不是粘糕就是豆包,還有粉條燉豬肉,可勁造,那叫頂勁!越說越不像話,這還咋鬥?老仁泄氣地說,今天就鬥到這吧,散會!

後來,村裏人再沒有批鬥過餘有富。有一回,倒是我們一些半大小子在放學的路上批鬥過一次小米囤兒。事情是由李結實提出來的。李結實長得五大三粗,比我們高半頭,平時他總是喜歡指揮我們幹這幹那。那天,他掐著小米囤兒的脖子,說你這個富農羔子,不鬥你一次,你就不老實!他讓小米囤兒彎著腰,站到一個土坎上,還在他的脖子上掛了兩個書包。當時,我發現小米囤兒低著頭翻著眼睛找我,眼神中的意思我明白,他希望我阻止。但是我卻一聲沒吭。這是我的錯。後來小米囤兒就哭了。小米囤兒愛哭,村裏的一些大人喜歡逗他,說哎,你們看,小米囤兒哭了,哭了……像很聽話似的,他就真的哭了;又說,你們看,小米囤兒笑了,笑了……小米囤兒還是哭。我們都知道小米囤兒愛哭,就沒當回事兒。這時去大隊開會的李棟過來了,他是隊長,也是李結實他爸,這人脾氣不好,好動手。他二話沒說,上前給了李結實一個脖摟子,還不解氣,又在屁股上踹了一腳。見到這陣式,嚇得我們一溜煙全跑了。第二天,我以為小米囤兒不會跟我一起上學了。可是我剛吃飯,他就來找我了。

天天如此。

這一次,小米囤兒卻是找我去挖甜草的。

甜草,是遼西人的一種叫法。後來我才知道,它的學名是甘草。《現代漢語詞典》裏是這麼注釋的:甘草,多年生草本植物,莖有毛,花紫色,莢果褐色。根有甜味,可入藥,又可做煙草、醬油等的香料。以前我不知道這些,大概村裏人也不知道,它又可做煙草、醬油等的香料吧?

我們隻知道甜草是一種藥材,能賣錢。還知道它分兩類:一種是須子,一種是草;草又根據粗細分成一二三等。須子六分錢一斤,一等草兩毛一,二等草一毛七,三等草一毛三。不過,地區不同可能價格也不一樣。後來,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還有人專門販賣過甜草,在遼西一帶收購,然後用大貨車運到南方去賣,發了不小的財。我們那時候不行。收購甜草的地方隻有鄉裏的供銷社,還不是常收購,一年隻收那麼一陣子。而且收著收著就叫停了,不要了,這才糟蹋人呢。沒賣掉的甜草基本上就算瞎了,曬幹了不收,挖坑埋上也不行,一場雨過後全爛了。沒辦法,就隻好扔在院子裏,任憑雞刨豬拱。有時候,大人孩子的也嚼上一小塊兒,或泡水喝,很甜,卻不知道是敗火還是上火,一連幾天茲的全是黃尿。

前幾天,村裏人突然得到一個消息,說供銷社收甜草了。

這消息是妖精三去打煤油的時候帶回來的。當時人們還不信,說妖精三是瞪著眼兒胡呲。第二天一早,有人到井台去挑水,發現妖精三扛著鐵鍬從他家房後的院牆豁口跨出去,直奔西梁,這才相信收甜草的事是真的了。隨著這一消息的不脛而走,全村的人都興奮起來了。在那種隻掙“工分”的年月,平時除了能從雞屁股裏摳出幾個小錢來,挖甜草,算是通過勞動能夠直接兌換現錢的唯一方式。也就是說,人門可以用賣甜草的錢,稍稍寬裕一下拮據的生活。比如買鹽,買煤油,給孩子添置一些上學的用品。奢侈一點的,還可以稱上幾斤肥肥的豬肉,練一壇子葷油,能吃上半年……誰不興奮呢。當時,正是少有的幾天農閑時間,孩子們也是剛剛放了暑假,於是,村裏的強壯男人和一些半大小子都相繼從家裏走出來,扛著鐵鍬上了西梁。

西梁離村子有五裏多地,屬於無人居住區,大小不一的山丘連綿起伏,一直滾向了天邊。平時,除了附近村子裏的牛倌、羊倌在這裏相隔很遠地罵一罵山頭兒,荒涼空曠得連一隻鳥都沒有。現在就不同了。我們到了山上一看,到處都散落著像舞蹈一般揮鍬勞作的身影。

在這些人裏,年紀最大的是寶順叔。他快六十歲了,耳朵還聾,跟他說話那叫費勁。一次我和小米囤兒在上學的路上碰到了他,他問你們幹啥去?我大聲說,上學去!他側著耳朵聽了聽,說,噢,我還以為你們上學去呢。

年齡最小的就是小米囤兒了。他十二歲,個子又瘦又小,站直了,才和鐵鍬把一般高。妖精三一見他就樂了,說個小雞巴家夥,你挖動了嗎,你爹呢?

小米囤兒說,去生產隊幹活去了。

幹啥活兒?

倒糞……

倒什麼糞?又沒人鬥他,這才是扯淡呢。妖精泄氣地說。

小米囤兒他爸可是挖甜草的一把好手。主要是他有力氣,能翻窩子。他總是找一片長勢強壯又密集的甜草秧,先在旁邊開出一溜深槽,然後一排一排地往外擴展,說白了,就是與倒糞的方式差不多。不同的是,隨著窩子越翻越大,最終那片甜草不管是須子還是草,都會被他一網打盡。這樣幾個窩子翻下來,橫七豎八的甜草在地上扔了一大片。晚上回家的時候一看,誰也比不上他挖的甜草多。

此外,妖精三也是挖甜草的好手。說來奇怪,一看秧子,他就能判斷出它有沒有草。他還會找“地皮露”——瞅準了一棵甜草秧,往往是一鍬下去,一個草疙瘩就露出來了,他卻不急於把它挖出來,而是先“涼”著,然後去找下一棵。我們來到山上的時候,他在一個山坡上已經“涼”了十幾顆這樣的草了。

我們就不行。一顆壯實的甜草秧,須子也很粗,卻常常追挖到一人多深也不見草。也有的時候,剛挖幾鍬,看看須子挺細的,不像有草的樣子,就放棄了。妖精三走過來,發現之後,歪著頭看了看,用鐵鍬撥弄一下,然後一鍬下去,就會挖出一個草疙瘩來。他嘿嘿一樂,看了沒?這就叫撿漏蛋兒!

三叔,你怎麼知道它能見草呢?我們問他。

妖精三說,你們不知道吧?我能看地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