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自序 自言自語 · 一 自序
自言自語
1
水泥欄杆的露台,母親在世時種下的仙人掌依舊活著,快二十年了,它臨水照花,獨自生長。這間建造於1985年的房子,曾經在雙溪這個小村落引得許多驚羨,洋鐵皮敲打起來的擱漏代替了毛竹水管的土裏土氣,是我們村裏最時髦的下水管。見過世麵的父親在洋鐵皮上鑲嵌一個紅色的五角星,“1985”標明了樓房建造的時間,它孤零零地倚在小溪邊,和我家的祖屋並肩站立,跟村裏其他空房子一起,成為我地理意義上的故鄉。
母親離世後,屋子已經無人居住,因為少有人氣,開門之際,滿屋子的涼薄氣息常常叫我心生落寞。跟村裏大部分人一樣,我遠離故鄉,去往城市,鄉村被我甩在身後。
我決定要在中國部分農村走一圈,朋友除了吃驚,更多的是擔憂,他們幾乎同時認為不安全。
中國農村很亂。
我新結識的一個年輕警官好心腸地借我一根警棍,讓我防身。我的身體跟生命得到從未有過的對於安全的關注。
2
參加過有關單位舉辦的留守孩子“圓夢活動”,四五塊長方形廣告架子上,羅列著噴繪出來的留守兒童夢想。兩百多個孩子的夢想:“一些故事書和一隻書包”“一個文具盒”“一隻籃球”。要求比較“高”的圓夢內容未被認同,“他們的要求太高了”——折疊式自行車,釣魚竿。
好吧,我承認,我跟他們的想法相似,隻是我不說。“他們要求太高了”。想當然地認為,留守兒童的夢想,依然是吃飽和穿暖,跟活著有關的兩個關鍵詞。
鄉村。城市。離去。歸來。這是一個奔波的時代,顛沛流離的生活充滿無限可能,對於未知世界的向往和好奇,一度替代生存這個艱辛的概念。
3
十年前,坐車去大姐家,大姐家在一個寧靜的山村,兩麵的山巒和小溪互相依偎,纏繞,大姐洗幹淨新摘的桃子等我。我在顛簸的公共汽車上聽到他們在議論一個女人,說拿一把榔頭把公公的頭敲了一個洞,要判刑了。臨下車時,講述者有些焦灼,她急於想告訴大家,那個婦女為什麼要把公公的頭敲破,是因為,公公看不慣媳婦的做派——她居然塗指甲油——她男人出去外麵打工,拚死拚活養家糊口,她卻舍得花錢買指甲油。
公公鄙薄媳婦:你的下身長蛆了——這個女子留守在家,她的丈夫出去打工,一別經年,待回到家時,已經不認識自己媳婦了——瘋長的荒草,淹沒了她曾經年輕的臉龐。
4
孝陽說你不光記錄,還得有提煉,這個滿腹才氣的男人,好脾氣地鼓勵我,希望我能寫出驚世駭俗的文字來。我隻是記錄,我無法還原遇見他們時的氣候和
溫度。我能看到他們的眼睛。我們總是長久地對視。
2005年初冬,路過郵局,台階上坐著一個男子,倦容,赤腳,褲管卷起來,
他大聲哭泣,訴說著什麼。我離開很遠,依舊聽到他的哭聲,返身回去。
鞋子呢?
沒有了。
從哪來?
安徽。
怎麼回事?
斷斷續續的敘述:在鄰縣工廠打工,因為不發工資,跟廠裏打了一架——他說被工廠打了——工廠是機械,是機器,在他的認知裏,沒有人情可言。捋起褲管,看到傷痕——“他們用棍子錘我。”錘。力度向下,果斷,堅硬。
從鄰縣到我居住的小城,八十公裏,除了偶爾搭個便車,他光著雙腳一路走過來,他身無分文,“鋪蓋卷兒還在棚子裏。”老家帶來的,不能再回去了,“他們會要了我的命。”
妻子沒有手機,家裏沒有電話,給村部打電話也沒有人接。再往鄰鎮的舅姥爺家打電話,說洪災了,村裏淹成一片——他痛哭涕淚告訴陌生人,不該跟妻子吵架賭氣出來兩年多了不給妻子一個電話——他大哭是因為悔恨。
5
查“留守”一詞,遠古即有。赴京趕考,征戰沙場,都有留守一說。《漢書?淮陽憲王劉欽傳》:“博上書:願留守墳墓,獨不徙。”清吳騫《扶風傳信錄》:“仲仙北征,伯叔留守故居。”
留。守。跟別離有關,跟他鄉有關。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被冠“孤篇橫絕全唐”,似乎是遊子思歸,似乎是宇宙奧秘和人生哲理,我卻看到了家中那個“雲鬢輕挽”的娘子。
偶有惶恐,太多線索,太多素材,不知如何梳理這龐雜的訪談記錄。強伢發微信我,四個詞:客觀。冷靜。同情。悲憫。
我想了想,隻留下兩個:客觀。冷靜。
2013.5 雙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