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今年初春的一個午後,我有了機會來到一凡的城市。辦完事我匆匆把行李放到旅館,坐上出租車直奔一凡的單位。一路上,我盯著窗外,尋找他提到過的影院、書店,他詳細介紹過的市中心的標誌性建築,與他關聯的一切都使我感到無比親切。我幾次想打個電話給他,告訴他我來了。但是,說不清什麼緣故,最終我沒打這個電話。
我對一凡的辦公室早有想象,一定跟我認識的許多編輯一樣,每個角落都擠滿了書,連下腳的地方都不一定有。他編輯的書自然有經典之作,肯定也有投市所好的垃圾書刊。他曾經說過,因為業績不佳,他的收入成了全社最少的,那些剛剛畢業的小屁孩們,一年能做出一本銷量十萬的書,就會神氣地在選題會上炫耀。近年來,他不再拒絕社裏安排他編的書。他拒絕過地位、職務和獎金,為了他所欣賞著迷的東西。隨著競爭越來越激烈,他不得不放棄許多被他認為的佳作。他如此驕傲,卻又如此卑微。
肯定有一隻被提到過的沙發,靠近辦公桌的地方。據我聽知,那張沙發上,坐過許多全國各地的來客,有些一輩子也寫不出一部像樣的作品,有的滿腹經綸、懷才不遇,隻有在這裏才能得到些許安慰和由衷的敬意。
大多數時候他能安靜地工作。這個辦公室,他使用了二十多年。他名校畢業,分配在此。幾十年來,他利用自己的才氣和嗅覺,發現好的作品,有許多優秀作品曾經或即將通過他,被推薦被推崇。更多的時候他寫婉轉的退稿信,撫慰失落的心靈。從這裏開始,他由一個少年長成青年,再由青年長到中年。他剛來的時候,揣著夢想、激情和抱負,一定有此東西隨著他一同進駐過這個房間。後來,這種工作賦予他個性和勞動者的耐心,他建立了自己的原則和價值觀,同時,建立了自己的人際關係,找到了自己的知音,但這仍不是理想生活,因為要忍受清貧和寂寞。
一凡帶著罕見的寧靜作風日複一日地堅持了下來,但是,他從來沒有抱怨過。不,為了安慰我,為了讓我知道自己其實過得還不錯,他偶爾提到過這個城市糟糕的交通和天氣,片刻不得偷閑的午後……
他的辦公室肯定有一隻又老又舊的電話機。這隻電話機,多年來數次撥通過我的號碼,也數次被我撥響過。通過這部電話機,這個人,這個連花草都沒能養活的人,卻用無數華美的詞藻喚醒過我,他的同情之聲從這個房間裏發出來,傳遞到我的那一端,使我一次又一次振作起來。往昔帶著歲月的溫度,我的內心湧動著一股深深的感激。此刻,在走向他的路途中,在他呼吸過的空氣裏,在他拾級而上的台階上,我看著他生活中的風景,理解他的心境,體味他的難堪。是的,更普通,更真實,更瑣碎,更平凡,有時跟我的記憶完全相同,更多的時候似是而非。我看得見他生活中的無奈,就像縫在衣領上的商標,稍一翻動,就會露出來。我想象此刻他正在審閱來稿,電話響起他不得不用肩膀夾住話筒接聽的模樣,潦草而忙碌的生活,謹慎又嚴肅的作風。
對於現在的我,他已經不是毫無缺陷、閃著耀眼光芒的完美之人。不,他有其知,亦有其盲;他有其執,亦有其誤。他可能過於慈悲,缺少拒絕的能力;讀書太多,因而跟世事脫節;內心驕傲,卻常囊中羞澀,就算他一身書香,下了班仍會在吵吵鬧鬧的菜市場討價還價,他說過,他看得穿小販們缺斤少兩的小把戲。
這些,都是我現在才有能力思考的東西;此處,也是我現在才有能力麵對的地方。
是的,我想給他個驚喜。我甚至已經想象那個場景:我一推開那扇門,根本無須開口,他便一眼認出我來,滿麵笑意地對我說,咦,來啦?
那時,我便能一改往日那柔弱不堪的形象,大大方方地坐到他辦公桌對麵的沙發上。這回,輪到我真真切切地打量他的生活,一如他當初對我生活的了如指掌,我會看著他手忙腳亂地收拾淩亂不堪的桌子,找到一隻可以倒水的茶杯,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反過來成為觀察者。不過,片刻之後,我們會暢所欲言,開懷大笑。我們知根知底,溝通很容易。
一下出租車,我迫不及待地往樓上奔。這是一幢上了年紀的老式建築,沒有電梯。走他提到過的側門,進去第一眼就能看到到達三樓的樓梯。像在心裏演練過多日那樣,我扶著褪色的木質欄杆逐級而上,到達三樓,右拐,尋找標著3011的辦公室。
這幢老建築,走道兩邊都是房間,天氣寒冷,辦公室幾乎都是房門緊閉,整個走道光線昏暗,給人一種幽深寂寞之感。我聽到自己的鞋跟拍打走廊水泥地的啪啪聲,這聲音緩慢向前:3001,3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