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有的秘密,就像過期的日曆,順手一放便可,即使在風裏飄揚,也沒人願意屈尊聽聞;有的秘密,要年年加土,防止歲月的灰塵揚起,使它露出一點點端倪。

關於我的秘密,會令一些人失望。

和一凡初次相識於七年前,那時我們各自都已結婚。

那年夏天,他休了一個月長假,帶著夫人和孩子去了尼泊爾。回來後,發過來一張他在尼泊爾草原的照片。這是我見過的他唯一一張照片。山脈蜿蜒,河流清澈。河岸邊的男人年約四十,麵色嚴峻,皮膚略黑,看上去斯文、健康。

這麼說吧,七年來保存在我心裏的就是這麼平常的形象。無須設想,更無幻想;容不得指手畫腳,沒有挑剔的理由;沒有驚奇,也沒有失望。沒有跡象表明,他將會多麼重要,然而,他的確非常重要,對我此後的人生而言。

三年後,我有一個見到他的機會。但是我放棄了。我想是因為害怕。坐在他辦公室樓下的出租車裏,我突然失去了勇氣,明白自己沒有準備好。

又過了四年,事情變得容易些了,我去拜望他,很想和他麵對麵坐下來聊一聊。不過,有些東西早已消失。不見蹤影。

這種結局注定的。現在,我可以寫一本書,關於從未曾會麵的人們。

那當時的我自己呢?有一張照片是那年回老家時在堤岸上拍的。照片上的女人站在一溜紅磚青瓦的農舍前,那種典型的南方農村住宅。逢年過節,堂屋的雙開大門上會貼上大紅的對聯。就在這喜慶的大門邊,站著個穿格子呢大衣的女人,這件大衣價格不菲。我每年給自己買一件上好的大衣,為的就是過年的時候讓別人看出我富有,日子過得富麗堂皇。我們很自覺地扮演榮歸的兒女,替父母撐門麵。照片上的女人,有張灰暗憂傷的臉,眼睛裏有一股提不起精神的萎靡之氣,毫無生趣可言。她的手插在大衣口袋裏,腰沒有挺直,大衣的前擺往上翹起,照片的邊角露出鄰居小孩子半張調皮的臉。時隔七年,耳邊猶有恭維之聲,不停地誇揚她的大衣和富貴。這正是她的願望和目的。精心打扮,滿目期待,就是衝著這些話來的。這些善解人意的鄉親們,明白出門在外的孩子們的用心,不忍心對她眼巴巴的期待視若無睹。他們體恤她,不讓她失望。他們裝著看不出她神情恍惚,看不出那飄忽在空中、無處落定的眼神。今天,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我又起身翻出這張照片。我看清了那個可憐的形象:掛著無助和茫然的凍僵的笑,像不知道從哪裏來又不知道到哪裏去的孤魂野鬼。

那年,抑鬱症狀已經很明顯了。每天早上睜開眼,一接觸到光,絕望之感隨後就到,劈頭蓋臉將我籠罩。天地一片黯淡。房屋、樹木、衣服、家具,所有的色彩混淆在一起。有時我會靜靜地等著,帶著尖銳的焦灼觀望這一景觀並等待它結束;或者就在這變幻的過程中滿腹怒氣,逮到身邊哪個人一件小事沒處理好,就會喋喋不休地指責,思緒像鍋粥似的。直到有一天,一凡作為我的責任編輯,打來電話,就封麵版式的設計征求我的意見。我答非所問,不知所雲。

怎麼了,他問,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恍恍惚惚,你隨便怎麼處理都行,不要問我。

啊?他頓在那裏,不知道是掛了電話還是等著為好。就那麼一瞬間,他錯過了。往日的局麵即告終結。

愈加壓抑的沉默。這沉默漸漸演變成抽泣。我好不容易壓製之後,勉強能說出,我掛了。

他說,啊,不,不。怎麼回事你說吧,說吧。這聲音非常溫柔。我從來沒有感受過一個男人如此潔淨的溫柔。這溫柔具有神奇的安寧作用,我的情緒慢慢平靜。我跟他說:

我受不了這熱烈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