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信號地帶(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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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黑梅

嘎嘎冷。冬天的老家。

父親的大腦,三分之二萎縮,三分之一亂碼,像進入信號盲區的手機。我請長假回來,徘徊在盲區邊緣,追索自己出生的秘密。

早起熬奶茶,多年塞外生活養成的習慣,回到老家依然堅持。父親衰老而又粗重的呼吸,從床底一點一點浮遊上來,又散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這聲音是我每個清晨的富足。灶上的茶鍋很快沸騰,即使把火撚到最弱,茶鍋裏的奶茶還是翻開著,噗噗冒熱氣。米香、茶香、奶香扭成股股熱浪,很快把房間暖熱了。

爸,起來撒尿。

他沒動,從嗓子眼兒裏嗚了倆字:

沒尿。

熄了灶上的火,走進臥室,我提高些聲音:

那也要起來,快,起來穿衣服。

他把頭扭過去不看我,聞到我帶進來的奶茶味,說:

我可不喝你的奶茶,膻的乎的,羊糞味。

沒打算給你喝,那是我煮給自己的。

我繞到床的另一邊,和他對視。他舔一下嘴唇上的幹皮,伸出右手咧著嘴撓腦袋,盯著我誓不罷休的眼神。他想了想,把身體翻到床邊。我再繞到他的對麵,看他用右肘把身體支撐起來,很吃力的樣子。我忍住不去扶他。

幫下忙啊!

自己起!你要多活動,醫生說多運動有好處。

你對我不好。

我又不是你親生的,憑啥對你好!

誰說你不是我生的?

科學,你不要否認。

隻要說到這個問題,他便不說話了,我有時真懷疑他到底是不是老年癡呆,你越想知道的事情他越不說。

父親吃力地抬一下身子,用右臂支撐上身坐起,環視,最後把眼神落在自己的枕邊。我知道他是在找他的襯衣。大腦亂碼並沒讓他的生活亂碼,他每晚還和從前一樣,把脫下來的襯衣,放在自己右手邊的床頭櫃上,昨晚是我把他襯衣拿去洗了。找不到襯衣,父親用詢問的目光看我,我也看他,他不說話,怕我再追問。

我是誰生的。

他希望我明白他的意思去給他找襯衣,我拗著不動,父親拗不過我,隻好問:

我襯衣呢?

洗了,你其他襯衣呢?

他把眼神落到衣櫃,直愣愣的,還是不說話,父親的話越來越少了。

你自己去取吧,我給你疊被。

他無奈地站起身來。為了方便父親行走,哥在父親家的四麵牆都安裝了像舞蹈排練廳一樣的不鏽鋼管。謹慎地抓住鋼管,一小步一小步往衣櫃方向挪動。看上去有點瘸,左腿還是不能吃力。看父親走得費勁,我有些不忍,想去替他取襯衣。可想想醫生的話,忍住了。

父親總是賴在床上,怎麼喊也不動一下,他說隻要能躺著就絕不坐著。醫生說他每天要有適當的體育鍛煉和語言鍛煉。

我的眼睛,長在他身上一樣,跟著他走到衣櫃旁。他小心翼翼地把衣櫃扒開個縫往裏看,稍會兒,慢慢把衣櫃拉開,衣櫃裏散出的皂香味,清潔,親切。小時侯我常常纏住父親抱我,然後把鼻子貼在他的胸前,像隻小狗似地嗅他身上的皂香味。衣櫥裏的襯衣,半個多世紀了,清一色的白。父親拿出一件往身上套,屋子裏隻有他穿衣服的窸窣聲。

啊,爸,你把睡衣套裏麵了——換襯衫要先脫下睡衣。

不脫,這樣暖和。

你扣錯扣子了。

我就扣錯一個。

他不滿地反駁,我無奈地笑,錯一個和錯兩個有區別嗎?

錯就錯吧,可別磨蹭了,快來刷牙。爸,哪個牙刷是你的?

我每天都這樣不厭其煩地問,想讓他多說些話,也希望他能恢複點記憶。可他給的答案總是出乎我的想象。

哪個都行。

他滿不在乎的樣子。

啊,哪個都行?我先是愣一下,接著忍不住地大笑起來。這時,起來晨練的王叔來敲門,他在門鈴對講機裏告訴我他在早市給爸買了些蘋果。我跑出去開門,他已經走了,蘋果放在門口。他不想見我,怕我又沒完沒了地問出生時的事。王叔是父親的老部下,他說過去父親說話時,別人很難插上嘴,開會或彙報都是自己整理講稿,他這個秘書就是個擺設。父親口才好,幾行字的提綱開會時能講兩個多小時,是縣裏有名的鐵嘴筆杆子。王叔說我的性格像父親,愛說愛笑。關於我的身世他說他一無所知。

父親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惜字如金了?退休後?無處可查,或許更早些吧。尤其是我這次回來,他更是盡量避免和我交談,我知道他是在努力保守那個我出生的秘密,但我有信心套出這個秘密。我不信一個智力健全的年輕人鬥不過一個腦萎縮老人。

父親坐在餐桌前,看著早點不肯動筷子,滿臉的不滿。

怎麼啦?爸。

我想吃肉。

肉不好消化,我把肉熬成湯了。

湯呢?

煮粥了。

粥呢?

你眼前那碗粥就是。

他低頭喝粥不再理我,我想他是生氣了。

生氣啦?你知不知道為了把肉裏的脂肪弄出去我費了多大勁?我要先把肉熬爛,然後把湯冷下來,冷卻後把上麵的脂肪過濾,這個過程要四個小時。為給你熬這點湯,我昨晚都沒看上電視連續劇《西遊記》。你幹嗎還不理我?

我連珠炮似地說,父親沒有抬頭,繼續喝那碗粥。

真的不和我說句話啦?那我還在這裏住什麼勁啊,幹脆回自己家算了,省得留在這裏讓你煩。

撒嬌是我的最後伎倆。聽我這麼一說,父親才慢慢抬起頭,用渾濁的目光看我,正色地說:

我找肉呢。

看他嚼得仔細,有些不忍,我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八十歲了,吃一口得一口,別管什麼飲食結構,讓那些醫囑去他媽的吧!可再一想,不行啊,他多活一天我就多做一天有爹疼的孩子。狠了狠心,我對餐桌旁津津有味找肉的父親說:

你告訴我,我是誰的孩子,我給你做紅燒肉吃。

你是我生的孩子。閨女,我要吃紅燒肉。

收拾餐具時我把鍋碗瓢盆弄得很響,父親若無其事地坐在客廳裏看電視連續劇《西遊記》。我倆靜默對峙到十點多,嫂子回來,一進門父親準確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嫂子激動得眼淚汪汪。

咱爸真不讓人白疼。爸,你該理發了,快來試試我新學的剪發發型。

父親自己可以行動時,每個月初自己出去理發,腦萎縮後,出去找不到回家的路,有一次去理發,回來把自己走丟了。哥耗了一箱汽油也沒找到他,一籌莫展時接到同事打來的電話:

我正請你家老爺子吃飯呢。你過來結賬吧。哈哈。

父親不知怎麼走回我家原來的小區,遇見哥的同事下片兒,他看父親在小區繞來繞去繞不出去,便過去和他搭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