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搖,那是因為她們有其他的幌子可打:服務員、縫紉工、營業員,一句話,
她們懂得撒謊,把醜事隱藏起來。她要是回去,很快會被剝得精光。
再說,她自己願意回去嗎?暫時的安
全地還是在城裏。在此地,至少她不會被人刻意提起,拎出來示人,因為她
們太普通了,猶如一粒塵埃。沒有人會來關心這樣一個與他們完全不相幹的、從大
老遠的地方來的不務正業的姑娘,沒有人會對這個被特殊環境汙染了的女孩伸出手來,探
索發現問
題,然後分析解決。那麼自己呢?自己作為她的姐姐,能夠找到教導妹妹的有效途徑嗎?
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夠嗎?如果說白雪是由
於智商的問題不好指引,那麼那些比白雪聰明得多卻和白雪一樣出賣肉體的
姑娘們呢?為什麼她們的親人朋友也沒能教育引導她們回到正途呢?她突然想到了警察,能
不能借助他們的力量強製改造呢?不不,這想法不太現實。那麼這世上難道就沒有更好的
方法了麼?田園苦惱到極點,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寫作。對啊,有沒有一本書可以專門用來
教育白雪和跟她一樣迷途的人?自己不是寫了本書嗎?這本書能起到這個作
用嗎?
她悄悄走進書房,拿起那部《我家門前有座山》的打印稿。翻了沒幾頁,她就有點沮喪。這
部小說看上去對白雪不會有什麼作用,那它對自己的生活又有多少實質性的幫助呢?仔細想
想,除了寫作那會兒她曾被作品的意境迷住,過後它什麼也沒有改變。記得那
會兒真是忘乎
所以,寫它成了生活的動力,現實啊,花店啊,妹妹
啊這些煩惱都似乎忘記了。時隔不久,它卻迅速遙遠了。今天,曾一度被它掩蓋的真相都重
新露出來,丈夫的背叛已經形成,他們的愛情已經了結,交給過去了。今後
的路怎麼走下去,這部作品沒起到任何作用。
稿子我已經看完,拿給了出版社,他們答應爭取明年春天印出來。兩天後的晚上
,雷向陽上門拜訪,通報了這一消息。其實他更想說
的是,我已經理解了你作品的真正價值,可能的話,我願意和你一起去“虛構”,
直到你能夠麵對現實。
他們真要?田園有點不相信。
當然,你的小說文筆好,意境美,有情懷,有理想,
眼下亂七八糟的書太多了,正需要你這樣的作品來滋
潤讀者的心靈,所以出版社決定出版。
麵對田園疑惑的眼光,雷向陽有點心虛。他突然衝動地伸出了一隻手,田園
猶豫了一下,伸過手去,勉強笑了笑。
雷向陽感覺到他的指頭捏住了她的手,他的整個生命似乎隨之與她融合起來,
結為一體。
他鬆開手,快速地下了樓。
打開車門進去後,他沒有馬上發動汽車。他抬起頭來,一時看不清哪個窗口
的燈光是她的,這城市的窗口都一模一樣,連燈光的顏色都無二致,但他
知道有的窗口裏麵藏著不一樣的靈魂。
其實一個月前他就把田園的小說交給了曾經編過他詩歌的編輯。幾天後對方告
訴他這樣的作品不能出版:小說太不真實。他明白這所謂的不真實指
的是什麼,當時就反駁說:你不相信農村人有如此的情懷?還是你被作家們的農村
誤導了,以為農村就一定隻有苦難和痛
苦?
對方沒有與他爭辯,隻是一再表示:作者的虛構太離譜。
小說難道不允許虛構?是不是好的一麵寫多些就不夠真實?你想過沒有,你所謂的真實隻
是你的理解,作者也有自己的真實,世上有多少人,就
有多少所謂的“真實”。
對方說,可是這樣的東西有什麼價值呢?你我都清楚,名人的
“過去”能賣錢,但普通人的不能,如果她的回憶有價值,也是對
她個人而言,市場有市場的規矩,你應該懂。
雷向陽覺得對方太不重視作品的文學價值,但站在出版社的立場想一想,他又不得不沮喪地
認同其價值觀。現在他沒法假裝全世界都賞識她了。但她賦予故事的生機是那樣
多,又怎能用世俗的態度對待?自己做了些什麼?能做些什麼?他有什麼
理由對她說,喂,你在虛構!虛構沒有意義。不,他不忍心,更沒有資格。一直以來,他其
實都跟她一樣,對這個世界懷有深深的不安,同時
也抱有深深的眷戀。目前的生活遠不是年少時努力想達到的生活,現在的城
市也根本不是他原來的城市,他也何嚐不是斷了根的漂泊者?那麼他們兩個何其相似?或
者現代人都何其相似?多少人的靈魂和肉體
都被生活攪成一團,分不清了。
她的影子一再出現在他腦子裏,十多年前對母親的那種痛惜感又回來
了,更早的對詩歌的那種癡迷又回來了。她筆下的那個被篡改的
世界已經把他深深吸引。他多想走進她的童年、她的過去以至她的將來。他
甚至想鑽進她的腦子裏呆上幾天,感受她的愁苦和不安的靈魂。難怪他找不
到愛情,其實愛情早就來了,隻是藏在你認為最不可能的地方。現在他
終於看清楚了,愛情就在看似和你不相幹的地方,但已經晚了。他愛著她的愁苦,還有
她身上那無名的恐懼。如果給他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他會告訴
她:我命中注定要和你在一起。他將洗心革麵,死去活來,空前絕後
地好好愛一場,他的心裏將湧出一首首真正富有生命力的詩歌。但是,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