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背叛·第七章(3 / 3)

很。

雷向陽捏著酒杯在聽,漸漸覺得頭暈,耳邊仿佛聽到一隻隻瓶子墜地的刺耳的破裂

聲。康誌剛的臉在他麵前晃動了很久他才清醒過來,仿佛出了一趟遠門。他結結巴

巴地說,是,是麼,她的小說也提到一些,她們姐妹,感情非常深……

康誌剛咧開嘴大笑起來,手上的酒瓶子抖動得厲害,剛

剛斟滿的酒灑了一桌。她們姐妹哪一天不吵?她妹妹的思想跟她可不一樣,你

看她們哪一點合得來? 

不過,至少她們那個地方民風很純樸吧。雷向陽艱難

地吐出這幾個字。

民風純樸?村裏好幾家做父母的靠女兒在外做小姐的錢回家買肉吃呢。康誌剛的眼睛裏

充滿了鄙視。我老婆原以為白雪在外不學好,她媽媽接受不了,沒想到她媽媽比她

想得開多了,知道有錢就有一切,管做什麼呢。

她在家裏不是非常愉快麼?她媽媽恨不得把心都煮給她吃呢。雷向陽像是拚命想挽回點什麼

。那是我用錢幫她掙了臉,光鈔票就給了這麼厚一遝。康誌剛用兩

隻指頭比劃了一個厚度。你想,她媽媽還敢對她不好嗎?可惜她一回去就水土不服,上吐下

瀉,她媽媽對她再好也沒用,隻好提前回來。

母女之間的感情不是錢的問題吧?雷向陽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喃喃自語。

不是錢的問題?這是你不了解。我老婆出門六年沒有回過一次家,四年前倒

是回去了,結果她媽媽連門都沒讓她進,她又連夜回來了。

是不是母女倆有什麼誤會?

她媽媽讓她嫁給村上一個不識字的暴發戶,她不肯,半夜偷偷溜出家,跑

到城裏來了。你說是不是誤會?

她媽媽為什麼這麼做?

為什麼?窮唄!因為超生,她們家每年都被抄家,每次她媽媽都

拿孩子撒氣——你知不知道田甜頭上有疤?她們姐妹個個有,像是遺傳的一樣,都

是我那老丈母娘用鐵鉤子敲出來的!不信你去問她,小時候吃過幾頓肉……更不用說上

學了,她們家就她學曆高,初中二年級!

康誌剛的聲音開始打結,酒精使他興奮起來,那種不真實的語調

和造作的鏗鏘開始向外張揚,變得肆無忌憚:她媽媽生了那麼多,輪到

她卻一個也不肯生。你知道她怎麼應付我嗎?她說如果我生個孩子畸形

怎麼辦?頭發會不會也是黃的?會不會生下來就死掉?會不會遊泳被淹死?我告訴她

絕對不會,我們住在城裏。可她說新聞裏經常有孩子墜樓身亡的報

道,馬路上每天都有車禍,汽車尾氣,工業汙水,建築垃

圾,到處都有汙染,還有如果教育不好學壞怎麼辦?房子越來越貴,大米都在漲價,生活

那麼艱難,孩子萬一沒出息將來怎麼生存?你聽這像什麼話?我們這樣的小康之家也怕

成這樣,那普通老百姓個個斷子絕孫不成?康誌剛的嘴巴一張一合,聲音漸漸

變小,終於爛醉如泥,趴倒在桌上。

服務生過來想收拾一下桌子,驚醒了發呆的雷向陽,他惱怒地揮了一下手

臂,示意服務生走開,然後徑直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一屁股坐在真皮轉椅

上。

痛心,心痛!沒錯,正是這種感受。長久以來他一直以為這種感受早已死去,現在才知道它

隻是昏睡,今天晚上它終於又醒來了——為這個叫田園的女人!他意識到她——田園,通過

寫作製

造了一個與事實完全不符的烏托邦!她寫的是看似真實卻極度虛假的文字!寫作對於她不是

感情的釋放,不是一種職業,不是一種

愛好,而是對現實的逃避——篡改已知的世界從中獲得解脫。她建造了一個嚴嚴實實

的玻璃罩,用它將自己和世界隔絕。她一定以為是在建

造溫暖的避風港,用以驅逐嚴寒以及一切想拒絕的東西。這

肯定不是什麼幻想遊戲。雷向陽斷定自己頃刻間讀懂了這個女人。他突然意識到

又一次學會了思考。

田園的生活必須這麼殘酷麼?她的生活就以這樣的形式繼續下去麼?如果她依靠謊

言成就了生活,那麼別人的生活又說明了什麼? 

雷向陽感到自己的頭腦一旦恢複了思考,就像一列已經啟動的火車那樣難以馬上停下來,這

讓他既痛快又苦惱。由田園的烏托邦寫作,他不由自主聯想到恍如隔世的自己的寫作,他的

眼前又浮現出輾轉病榻的母親的麵容,被抽水馬桶衝走的詩歌碎片……他不想回到過去卻又

停不下思考的車輪,那麼就隻有思考寫作本身。對,純粹理性的思考,可以不去觸及那些具

體的瘡疤。

那麼,就寫作而言,什麼才是被允許的?絕對的真實?如果文學不能表

達理想,不能糾正我們的黑暗,為什麼我們要寫作呢?所謂的真

實,是我們曾經經曆的一切還是我們內心最迫切的願望?

對寫作本身的思考使雷向陽不再替田園感到悲傷。從寫作出發,她找到一樣東西維持自己的

境界,製造出一個故鄉讓別人分享,相比之下,他現在連寫作最基本的虛構的能力都沒有,

他更應善待她的這種自救。毫無疑問,她的這種寫作自救肯定不是從空蕩蕩的天空抓一把空

穴來風的那種逃避。這不能算是懦弱,相反它體現了一種自由。一種嶄新的體驗進入雷向

陽體內,一種微妙的聯係在她和他之間形成了。他回味她的作品,發現那些文字變

得更加深刻、莊嚴。她像一個失去了武器的戰士,用自己的方式抵

抗捆綁,未來縱然不可知,但並不妥協。由此他看到了自己在生活裏

輕率墮落的姿態,這或許也是他身處的時代的弱點。他已經

看清楚,這個女人的寫作像一麵鏡子否定了他的過去,現在,和或將延續的將來,他的心因

此劇烈地運動起來了。

他和她不是從一個地點出發,甚至出發時懷著天壤之別的心願,在中途也

有許多背道而馳的時刻,沒有任何相會的意圖,更談不上什麼約定,但他們卻

走到了一起。她堅守不移,雖然身體單薄,意誌卻像土地那樣厚實,令人感到安

全。雷向陽苦笑了一下,他是個沒有感受過泥土的城裏人,今天他結結實

實地體味到了土地的魅力。但是他知道他們已經錯開了。

他決定用自己的方式幫助她。

他振作起來,走出辦公室,回到康誌剛身邊。此時康誌剛酣聲正起,酒氣

熏天。他上前看了看他,對服務生說:“讓他住在這裏,他這樣子不

合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