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
雷向陽捏著酒杯在聽,漸漸覺得頭暈,耳邊仿佛聽到一隻隻瓶子墜地的刺耳的破裂
聲。康誌剛的臉在他麵前晃動了很久他才清醒過來,仿佛出了一趟遠門。他結結巴
巴地說,是,是麼,她的小說也提到一些,她們姐妹,感情非常深……
康誌剛咧開嘴大笑起來,手上的酒瓶子抖動得厲害,剛
剛斟滿的酒灑了一桌。她們姐妹哪一天不吵?她妹妹的思想跟她可不一樣,你
看她們哪一點合得來?
不過,至少她們那個地方民風很純樸吧。雷向陽艱難
地吐出這幾個字。
民風純樸?村裏好幾家做父母的靠女兒在外做小姐的錢回家買肉吃呢。康誌剛的眼睛裏
充滿了鄙視。我老婆原以為白雪在外不學好,她媽媽接受不了,沒想到她媽媽比她
想得開多了,知道有錢就有一切,管做什麼呢。
她在家裏不是非常愉快麼?她媽媽恨不得把心都煮給她吃呢。雷向陽像是拚命想挽回點什麼
。那是我用錢幫她掙了臉,光鈔票就給了這麼厚一遝。康誌剛用兩
隻指頭比劃了一個厚度。你想,她媽媽還敢對她不好嗎?可惜她一回去就水土不服,上吐下
瀉,她媽媽對她再好也沒用,隻好提前回來。
母女之間的感情不是錢的問題吧?雷向陽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喃喃自語。
不是錢的問題?這是你不了解。我老婆出門六年沒有回過一次家,四年前倒
是回去了,結果她媽媽連門都沒讓她進,她又連夜回來了。
是不是母女倆有什麼誤會?
她媽媽讓她嫁給村上一個不識字的暴發戶,她不肯,半夜偷偷溜出家,跑
到城裏來了。你說是不是誤會?
她媽媽為什麼這麼做?
為什麼?窮唄!因為超生,她們家每年都被抄家,每次她媽媽都
拿孩子撒氣——你知不知道田甜頭上有疤?她們姐妹個個有,像是遺傳的一樣,都
是我那老丈母娘用鐵鉤子敲出來的!不信你去問她,小時候吃過幾頓肉……更不用說上
學了,她們家就她學曆高,初中二年級!
康誌剛的聲音開始打結,酒精使他興奮起來,那種不真實的語調
和造作的鏗鏘開始向外張揚,變得肆無忌憚:她媽媽生了那麼多,輪到
她卻一個也不肯生。你知道她怎麼應付我嗎?她說如果我生個孩子畸形
怎麼辦?頭發會不會也是黃的?會不會生下來就死掉?會不會遊泳被淹死?我告訴她
絕對不會,我們住在城裏。可她說新聞裏經常有孩子墜樓身亡的報
道,馬路上每天都有車禍,汽車尾氣,工業汙水,建築垃
圾,到處都有汙染,還有如果教育不好學壞怎麼辦?房子越來越貴,大米都在漲價,生活
那麼艱難,孩子萬一沒出息將來怎麼生存?你聽這像什麼話?我們這樣的小康之家也怕
成這樣,那普通老百姓個個斷子絕孫不成?康誌剛的嘴巴一張一合,聲音漸漸
變小,終於爛醉如泥,趴倒在桌上。
服務生過來想收拾一下桌子,驚醒了發呆的雷向陽,他惱怒地揮了一下手
臂,示意服務生走開,然後徑直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一屁股坐在真皮轉椅
上。
痛心,心痛!沒錯,正是這種感受。長久以來他一直以為這種感受早已死去,現在才知道它
隻是昏睡,今天晚上它終於又醒來了——為這個叫田園的女人!他意識到她——田園,通過
寫作製
造了一個與事實完全不符的烏托邦!她寫的是看似真實卻極度虛假的文字!寫作對於她不是
感情的釋放,不是一種職業,不是一種
愛好,而是對現實的逃避——篡改已知的世界從中獲得解脫。她建造了一個嚴嚴實實
的玻璃罩,用它將自己和世界隔絕。她一定以為是在建
造溫暖的避風港,用以驅逐嚴寒以及一切想拒絕的東西。這
肯定不是什麼幻想遊戲。雷向陽斷定自己頃刻間讀懂了這個女人。他突然意識到
又一次學會了思考。
田園的生活必須這麼殘酷麼?她的生活就以這樣的形式繼續下去麼?如果她依靠謊
言成就了生活,那麼別人的生活又說明了什麼?
雷向陽感到自己的頭腦一旦恢複了思考,就像一列已經啟動的火車那樣難以馬上停下來,這
讓他既痛快又苦惱。由田園的烏托邦寫作,他不由自主聯想到恍如隔世的自己的寫作,他的
眼前又浮現出輾轉病榻的母親的麵容,被抽水馬桶衝走的詩歌碎片……他不想回到過去卻又
停不下思考的車輪,那麼就隻有思考寫作本身。對,純粹理性的思考,可以不去觸及那些具
體的瘡疤。
那麼,就寫作而言,什麼才是被允許的?絕對的真實?如果文學不能表
達理想,不能糾正我們的黑暗,為什麼我們要寫作呢?所謂的真
實,是我們曾經經曆的一切還是我們內心最迫切的願望?
對寫作本身的思考使雷向陽不再替田園感到悲傷。從寫作出發,她找到一樣東西維持自己的
境界,製造出一個故鄉讓別人分享,相比之下,他現在連寫作最基本的虛構的能力都沒有,
他更應善待她的這種自救。毫無疑問,她的這種寫作自救肯定不是從空蕩蕩的天空抓一把空
穴來風的那種逃避。這不能算是懦弱,相反它體現了一種自由。一種嶄新的體驗進入雷向
陽體內,一種微妙的聯係在她和他之間形成了。他回味她的作品,發現那些文字變
得更加深刻、莊嚴。她像一個失去了武器的戰士,用自己的方式抵
抗捆綁,未來縱然不可知,但並不妥協。由此他看到了自己在生活裏
輕率墮落的姿態,這或許也是他身處的時代的弱點。他已經
看清楚,這個女人的寫作像一麵鏡子否定了他的過去,現在,和或將延續的將來,他的心因
此劇烈地運動起來了。
他和她不是從一個地點出發,甚至出發時懷著天壤之別的心願,在中途也
有許多背道而馳的時刻,沒有任何相會的意圖,更談不上什麼約定,但他們卻
走到了一起。她堅守不移,雖然身體單薄,意誌卻像土地那樣厚實,令人感到安
全。雷向陽苦笑了一下,他是個沒有感受過泥土的城裏人,今天他結結實
實地體味到了土地的魅力。但是他知道他們已經錯開了。
他決定用自己的方式幫助她。
他振作起來,走出辦公室,回到康誌剛身邊。此時康誌剛酣聲正起,酒氣
熏天。他上前看了看他,對服務生說:“讓他住在這裏,他這樣子不
合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