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隻好再跑另一家。總算買了身紅色尖領的韓式服裝,既洋氣又喜
氣,但跟想象中的效果完全背道而馳,無奈被營業員誇得暈頭轉向,加上又累
又餓,臉色明顯不對,對服裝倒看不出不妥了。接著做頭發,做完頭發天差不多黑了。
田園進門時,康誌剛正坐在客廳裏抽煙,滿屋子都是煙霧。康誌剛黑了,神色略有疲態。
怎麼不打電話給我?她小心翼翼地問。她一直處於被關心的位置,一切都
是他主導,現在角色有了改變。
我也剛到,店裏生意還好吧?他謹慎地問。
一般吧,還行。兩句話一過,氣氛顯得壓抑起來。
在那裏,還好吧?
還行,挺好的。但是田園注意到他衣服上有汙垢,這在過去是根本不會出現的,胡子也有
好幾天沒刮了,頭發上好像也沒有噴摩絲。她並不計較這個,但還是有些心疼。
康誌剛的確不順心。鄉下陽光太烈,一天到晚腦子曬得暈乎乎的。他又投進去一
筆錢,租了房子,地方太差,沒有像樣的家具,有線電視都沒有,硬板床睡得
骨頭疼。鄉下沒有幹洗店,衣服沒法洗,再好的衣服也穿
不出樣子來,再說好衣服曬在外麵也不放心。他每天去花圃。基地跟
花店最大的不同不是技術,而是打交道的人,這裏幹
活的全都是農民,素質太低。他表現出來的對農民的厭惡使人不敢相信他自己也曾是一個地
地道道的農民。他不看妻子的臉色,自顧發泄不滿:都他媽婆婆媽媽的,說話不
算,不好好幹活,湊到一塊就吱吱喳喳說人家閑話。隨他們去,反正我又不打算用
他們一輩子,有合適的人就把他們換掉。
有什麼意見跟他們說嘛,也許會改的。田園強壓住心底的反感。
指望別人改還不如自己改!康誌剛苦笑一聲。你不想炒他們魷魚,想讓他們好
一些,他們還以為你離不開他們。
康誌剛斷斷續續彙報著鄉下的情況。吃得不好,蔬菜倒是新鮮,可沒有人
做。鄉下人邋遢,又喜歡偷懶,讓人沒法放心。上廁所也是問題,鄉下
的房子不帶衛生間,每天到公廁去蹲,蒼蠅在你身旁亂飛,簡直忍無可忍。
前段時間回老家你可沒這麼多抱怨,看不出你對農村生活痛恨到這種
程度。田園終於有點忍不住了。
那能比嗎?那是走親戚,放鬆一下,現在要一直過那種生
活,簡直崩潰。在康誌剛看來,他的事業和價值隻能依附於城市才顯現。
但是在城裏的矛盾緩解之前,他沒有別的去處。他也聽說了城南和城東開出了
“緣外緣”。我不信他們能幹得比我好,等著吧,他們會垮掉的。
田園看著他的眼睛突然問道:你對他們就不抱一點好感,沒一點信心?你應
該了解他們——
正因為我了解這些人,康誌剛打斷妻子,有出息的肯定不在這兒坐等人家
給飯吃,應該出去找機會。
時至今日,他還是認為希望和理想在城裏——那使他傷痕累累的地方,他還認為留
在農村的人是沒出息和沒前途的。田園覺得他變得異常難以溝通。
要不我去幫你。
不,我絕不讓你也去受苦。康誌剛回答得斬釘截鐵。
田園想解釋,她沒覺得到那兒是去受苦,但他搶先道:我辛苦這麼多年,不是
為了把家安到那地方去。他的口氣不容她再爭辯。
晚飯她做得很用心,但他沒有像往日那樣對她的勞動表示欣賞和感激。兩個人
悶著頭吃飯,伴著壓抑的沉默。
飯後田園想去書房,剛到書房門口,康誌剛突然開口:又去寫小說?我看你
還是別寫了,你花那麼多心思寫,能幫助我們改變目前的局麵嗎?
我寫作不是想改變什麼局麵,寫作跟局麵無關。你不明白我寫的東西。
我是不明白你寫的什麼東西,但我至少知道你寫的東西是沒有什麼用處
的。
你怎麼能這麼說?你要尊重別人的理想。田園想不到一向溫和的丈夫會這麼說她。
我們的理想就是在這城裏混出樣子來,看來是你自己忘記你的理
想了!田園目瞪口呆:他居然反常到了連她也攻擊的地步。
寫作就不能混出樣子來嗎?隻有賺大錢才是混出樣子來
嗎?田園心裏一陣陣痛。
康誌剛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她,我認為至少眼下這種處境,你寫不出
什麼來。
第二天,他沒有回郊區,他得去市府采購處拿單子,去看會場設計布局。
他看上去並沒有停手,但是一種東西被抽走了。盡管他嘴上說
一切順利,但臉色凝重,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情緒昂揚,喜形於色。
除此之外,他愛上了喝兩杯。我去看看雷向陽。他是這麼說的,婉轉但不
容反駁。
他回來的時候田園已經躺下了。她聽見他在自己旁邊睡下,酒氣傳過來,溫
度很快也傳過來,但是他沒有碰她,甚至有意一動不動。這不是他的習慣。他
在改變。他其實可以過來抱抱她,她不會反抗。她甚至在
心底期待他能夠過來,如果這能夠使他快樂一些的話。那麼對方是不是也正
是了解了這一點,而恰恰不願意接受這一點呢?她不得而知。不久酣聲響
起,他進入了沉睡狀態,但眉頭緊皺。畢竟生活的動蕩不是一陣微風,是打
擊,快速而凶猛的打擊。田園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