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花店事件·第十一章
康誌剛承包的花圃基地離家足足有八十公裏,每天來回不現實。他準備
了許多日用品,田園幫他打點行裝,叮嚀吃好睡好。怎麼,現在又舍不得我了?康誌剛又開
起了玩笑,雖然口氣沒有往
日輕鬆,但已有輕鬆下來的意味。因為被一種外在的力量所驅使,不是
當初在地下室那樣,由個人的意誌決定留與否,離別令人格外沮喪。那
些卑鄙的家夥現在滿意了罷,這是他出門前的話。盡管他看上去依然幹幹淨
淨,發動汽車的樣子也仍舊瀟灑,但神情明顯凝重許多。
康誌剛走後,田園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作品中。隻剩下一個人,時間更加自由,但是寫
作並沒有因此順暢。令人不快的現實不太容易脫離,她需要坐在電腦邊很
長時間才能慢慢進入過去,進入回憶。為了保持頭腦清醒,她一杯又一杯地喝
咖啡,明顯感到自己思想活動激烈,不愛睡覺,失去了時間概念。她有時會被
疲勞驚醒,有時被饑餓逼著站起來,這有點像剛進城時的狀態,惟一不同的
是,那時是為了養家糊口,現在是放棄掙錢來寫作。她覺得回
到過去,回到回憶中比什麼都好。
房子比往日更加冷清了,田甜每次來,第一件事就是把窗簾拉嚴,然
後開空調:這麼冷,你都不開空調,想凍死啊?
空調太費電,田園說。
昨天五個員工都結賬走了。田甜坐到姐姐對麵。好好的店說沒就沒了,
他們都哭得不行,根本不想走,有什麼辦法呢?過兩天還要辭掉一個。姐姐,
你知道嗎?城中和城東店的房子又租出去了,還是開花店。
田園的胃裏突然有一股酸氣往上冒。她抿住嘴,盡量不說話。
田甜說的情形她早已耳聞,這畢竟是大事。那兩家甘願付違約金的房東可不是笨
蛋,他們的房子重新出租,仍然是開花店,不過現在已經叫“緣外緣”了。鞭
炮放了一上午,沒有人來幹涉,倒是看熱鬧的人圍得交通堵塞。秧歌隊不停
地從城中走到城東,再從城東敲著鑼鼓齊步回來。她甚至可以想象,看熱鬧的
人們議論:曉得不?“鳳之舞”鬥不過“緣外緣”,它被擠跑了,隻剩下一家店
了。另一個會說:聽說“緣外緣”的老板來頭很大,要做龍頭老
大呢!他們的口氣會輕描淡寫,沒有絲毫同情。他們並不管什麼
是非正義!
姐姐你想到沒有,我們在城裏孤苦伶仃地受欺辱?田甜
傷感地說。
田甜說完就有些後悔。這個話題最好不要提,那是姐姐的心血,她一手創建起來的,她
應該比誰都難過。可田甜心裏憋著實在難受。好歹
姐夫是男人,經受得起,要是我們倆,怕隻會抱頭痛哭。
田園還是沉默不語,田甜隻好自顧自說:好在雷向陽一直幫著我們,否則
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不要再跟我提他了,有些事外人幫不上忙,得靠你自己。田園終於忍不住開了口。雷向陽的
意思她早就心中有數,之所以遲遲不跟妹妹明說,是因為她一直有所期盼,等待奇跡,
但現在突如其來的事件接踵而來,讓她覺得在城裏,在這個房子裏,奇跡已
經死了。
田園臉上突然掠過一陣茫然、嚴肅、悲淒的神情,她一字一
頓對田甜道:對這個城市和這裏的人,我沒有你了解得多,但我比你清楚,想
在這裏過得好很難,如果你想過得好,最好靠你自己。嫁個好男人不一
定靠得住,這個你一定要聽。
田甜想反駁,田園眉毛一揚,用咄咄逼人的眼神看著
妹妹,冷冷地說:你不要指望我,我自己是越過越糊塗了,根本沒有能力幫
你。田甜的臉一瞬間煞白,覺得這房子仿佛有什麼東西
在窺視她、有什麼危險悄悄地從後麵向她靠近。她感到喉口發硬,好像被凍僵了似的張
不了口。她眼神裏浮動著的悲傷明白無誤在擴散出來,隨
著夜的深重,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濃鬱。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慢慢醒過來,臉色陰
沉,喃喃道,我知道,這段時間我也悟出了許多
道理,有些事不能強求……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她的下巴顫抖著,矜持和決
心正在一點點消失。
田園朝妹妹投去極不自然的笑,有些東西我們再怎麼盼望,也未必能得
到……
不是我們,是我——你不會明白我的感受,我沒有你幸運。田甜的聲音突
然提高,一種神情在她臉上一閃而過。我明天想出去一下,花店你自己照應一
下。
你去哪裏,幹什麼?田園感覺出妹妹有點異樣。
田甜雙唇緊閉。局麵有點僵持。姐妹倆麵對麵坐著,相對無言,這有點像
兩年前她剛從深圳回來時的情景。這樣子讓她擔憂,而擔憂已經在生活中潛伏
太久了。她想,從砸店事件之前就在了。從白雪到來時開始的嗎?不錯,如果
在白雪到來之前,生活還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的話,“幸福”算是確切的,但
是現在,一切都晚了。那個突如其來的姑娘,漂泊著的田甜,康
誌剛的鬥誌,自己的作品,這一切都懸而未決。
昨天收到富貴的信了。沉默了許久,田甜突然開口。
家裏出什麼事了?田園一下緊張起來。
沒什麼大事,催著我哪天回去一趟……最好不要一個人……富貴不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