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事實哪裏允許她喘息呢？從前那是被繃著，被威嚇著，被撕扯著，大臣們誰都不敢多說幾句，於今女皇自露縫隙，誰還不乘虛而入？連她素稱“國老”的狄仁傑，都極力陳述所謂“立子不立侄”的道理。曆史，是這樣陳述的：有一天，武則天又提起立嗣的事情，狄仁傑極力陳述利害，力主重立廬陵王：“王者以四海為家。四海之內，孰非臣妾？何者不為陛下家事！君為元首，臣為股肱，義同一體。況臣位備宰相，豈得不預知乎？”武則天故意不肯，於是狄仁傑叩頭流血，淚流滿麵（這也是後來他被李氏王朝尊崇的主因）。武則天歎了口氣，向屏後一招手，李顯從後麵走了出來，武則天表情複雜地對狄仁傑說：“還你的廬陵王！”
還你的廬陵王！
論起人心，不僅僅是狄仁傑，這個國之棟梁的老臣，還有那些打著旗號的叛軍，那些依然臣服李唐的周邊少數民族，那些聽說太子監國而一日之間募兵過萬的“民心所向”……掙紮了一輩子，到頭來，如此而已，這個故事，從來從來，改得了開頭，改不了結尾。
論起宗法製，中國曆史上的曆代統治者，哪有女性可提？何況圍繞著這一個繼承製度，從秦漢開始就建立了完善的配套製度（皇位繼承製、陵寢製度、宗廟祭祀製度），如果想真的“破四舊”，那就得完全廢除封建宗法製度，重新建立一整套女皇皇位繼承、宗廟祭祀等製度予以保證，可是連女皇自己，不都是怕死了侄子不給立廟，讓自己成為孤魂野鬼無從“血食”的嗎？宗法傳統，早已根深蒂固，就像項羽力氣巨大卻無法提起自己一樣，武則天唯一沒法消滅的，是自己。就算她發了瘋開天辟地建立一套女皇體係，但是短短十幾年，怎麼來得及深入人心？
一個女人，力挽狂瀾，所有重量本係於一身，稍微鬆勁哪怕不小心趔趄一下，一切故舊勢力就會反撲。上天是給了她驚人的機遇，但是並沒有給她足夠的時間，武周強權，正隨著這個女人的衰老，一點一滴，粉身碎骨……
八月，武承嗣因為知道女皇的心意，鬱鬱而亡。九月，李旦讓位給哥哥，20年輪回一圈，李顯又當上了太子。歲月沉浮，人生無常，莫過於此！
調和武李
武則天畢竟是武則天，當從前那些狂飆突進留下的痕跡與傳統發生激烈碰撞時，當女皇從前所作所為與現在的回歸發生矛盾焦慮時，她極力試圖去調和……
她讓新立的太子掌握軍權，命太子為河北道元帥以討突厥，並以狄仁傑為河北道副元帥，親自送行。但是回來以後又馬上改人家李姓，賜姓武顯；聖曆二年，怕身後李家跟武家打起來，讓兩家大肆通婚，並於二月十八日，令太子、相王、太平公主與武攸暨等詛咒發誓，並刻在鐵券上，藏入史館中，來個鐵證如山；本來吹噓自己是彌勒佛下世，但是卻登嵩山，拜訪升仙太子廟，重揚道家……
《升仙太子碑並序》，是武則天親自撰寫的，此時此刻女皇內心的惶惑與不安、驕傲與自勉，悄悄隱藏在那冠冕堂皇的話語之中：（1）世界萬物由氣而生。（2）世界上有無所不能的神仙。（3）升仙太子身世高貴及其修道成仙的經曆。（4）大周王朝受命於天，國泰民安。（5）武則天於青山行封禪大禮。（6）武則天登維山拜謁王子晉廟，準備重修該廟，出土古代名劍。（7）武則天派人祭祀升仙太子。（8）武則天不惜資財，大興土木，重建無比宏偉壯麗的升仙太子廟。（9）武則天親撰碑文，頌揚升仙太子的業績，欲使其名與天地齊壽，永遠傳頌。（10）武則天希望得到神仙所賜仙符仙藥，長生不老，天下太平……（《武則天升仙太子碑》）
人生徹悟
久視元年（700），連嵩山獻祭都不能挽回生命的進程，武則天病倒了，這場病糾纏著她，身體再次以無比切身的疼痛警醒著她，人豈能回天呢？再怎樣畢竟也不是彌勒佛，眼看著即將下世，太多的舍不得和來不及，刨碎了她的心懷，而日漸衰弱的軀體告訴她，生命維度之上，什麼家國天下，什麼親情宗族，什麼千秋萬古，都太遠，一生，太遠。
她豁然領悟，於是，徹底放棄了那左右徘徊的掙紮，放棄了那對於身後事的疑慮，同時，也放棄了平衡武李兩家的努力，專心一意對準了自己。這麼多年來，哪怕從14歲進宮開始，她好像從來沒有活過自己？於今77歲了，命運，真是場荒誕無稽的玩笑。
五月，略通醫術道術的二張進藥，經過道術煉製的丹藥，可能經過了和尚們的某些佛教加工，武則天居然沒像太宗一般被毒死，而是病愈了。仿佛，這是上天給的另外一次重生，以後的餘生，她終於知道該怎麼做。
她給這兩位小情人開了單獨的享樂機構——控鶴監與奉宸府，召多名才貌兼得的少年進來，自己大部分時間就在裏麵賞樂觀舞，飲博賦詩，多年的勤政也終懈怠了下去，史書上甚至說朝政大權要幾乎轉移到多年秘書上官婉兒手裏了。這在朝臣們眼裏，是極為可怕而不解的。有的諫官上書說，陛下從前勤政愛民，現在不知道咋了，變得昏庸無道，淨聽一群小人擺布……右補闋朱敬則幹脆直接揭露醜事：“陛下有張易之、張昌宗就足夠了。現在聽說尚舍奉禦柳謨吹噓自己兒子長得潔白美須眉，侯祥聲稱自己的陽物長得過於薛懷義，他們竟然爭著當內寵，讓滿朝文武皆議論紛紛，臣既然職掌諫勸，就不能不進行勸諫。”她聽了也不生氣，她的晚年很少再殺人，大臣們也不再因言獲罪，從前冤獄昭雪的案件越來越多，大家都覺得老佛爺慈和了很多，但是糊塗了，老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