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母與前任兒女之間的關係,向來是千古難題。楊氏大家之女,又受丈夫愛重,自己有女兒,因此對出身卑微的前妻之子,雖然不至於到虐待的程度,但也不至於很好。
想想賈府裏的賈環,我們就知道在這兩位十幾歲的少年心裏,存著多少委屈與怨艾,以至於多年以後,即使自己妹妹發跡做了皇後,他們封官的時候還驕傲地表示“功臣子弟,早登宦籍”——我們沾了父親的光,不是你的。
大家族裏的小恩怨,雖然總會被成年以後的人生繁重抹平,但是究竟,是萌芽,是種子,是一些說不出的星星火苗。
武士彠去世,報複的機會來了。楊氏沒有兒子,三個女兒正偎依在她的懷裏,小女兒甚至嗷嗷待哺,但是前妻之子卻已繼承了父爵,成為一家之主——賈環做了官的賈府後院,人走茶涼,男為主嗣,沒有辦法的事情。
主家的大權終被兒子的新婦奪回,孤兒寡母靠邊站了。那年,武則天11歲,由父親的掌上明珠、掌門主婦的二千金,一夜之間變了顏色,母親被迫交出主家大權,哥哥們善變的嘴臉,新嫂子們的冷嘲熱諷,下人們的高低眉眼,她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許多年以後,這些心裏的記憶終於化做了複仇的羅刹怨念——哥哥們被她陷害而死,嫂子們被她鞭打肉盡而亡。幼年記憶的恩仇終究隨風飄蕩,也許,也不過是一聲嘲諷的冷笑,一頓冷餿了的飯食,一句不尊嫡母的話語,便這樣銘記在心——而最可怕的卻是,在不惜筆墨描述這位女羅刹的史官記載裏,我們沒有看到任何關於她反抗哥嫂的正麵衝突。
有些隱藏在心的東西,才是一輩子不肯放下的。
張無忌能以德報怨救下逼死父母的武林人士,說:“我知道他們不好,但是那是過去的事情了。”而楊過卻因為幼年調皮遭受到的管教,跟全真教結下死仇,即使麵臨中原大敵,全真教主動示好以劍相贈,他依然表示拒絕。
極愛極恨,睚眥必報,必定出於一個激情蕩漾的生命。
楊過感慨自己就喜歡“大喜大悲”,不甘於“平平安安”;張無忌卻最適合庸常人生裏的“張敞畫眉”;郭靖如果不是拯救襄陽,可能會去做農夫——這個世界,每個人的生命狀態是不同的,在一般人眼裏的荒誕折騰,卻能在有的人身心裏,化成呈現生命力量的最大張力。
人與人是不同的。
那年,武則天14歲,是個剛剛長成的少女,哥嫂的欺辱、母親的哀怨,全看在眼裏。而顯然,她並不是張無忌。這樣一位女版楊過,正冷冷地、被人忽視地、站在家族恩怨的角落,樹蔭遮擋了她的身影,年齡欺騙了眾人的眼,那個激情蕩漾的靈魂,正記憶著世道的炎涼、人心的醜惡與利益的爭奪。隻是,她是女兒家,她還小,除了嫁人,她什麼都不能做。
太宗聞士彠女美,召為才人,方十四。母楊,慟泣與訣,後獨自如,曰:“見天子庸知非福,何兒女悲乎?”《新唐書》卷七十六“見天子庸知非福?”——探春說:“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的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
武家女兒的一級裝備
史書上說她“美容止”。即使按照現代人的眼光,武則天依然長得很漂亮,或者不應該是小家子氣的“漂亮”,而是“美麗”。據傳她的姐姐和外甥女,也皆“國色”,看來她們一家子都遺傳了楊氏的美貌基因,但是楊氏給予女兒的,卻非僅僅容貌。
“美容止”的意思可絕對不僅是指長相,還有舉止氣質的意思。不要忘了,楊氏可是大家女。
這位楊氏大小姐早在做剩女時就“明詩習禮,閱史披圖,頗能屬文”,而史書也說武則天“兼涉文史”,她的書法在唐朝是有名的,尤其精於飛白書和行草書。所謂“飛白”就是在筆畫中具有絲絲露白特點的書法,難度極大,但卻極為高雅,內蘊深厚,是最能體現書法之美的一種藝術手法。
武則天當年以飛白書把大臣姓名寫出來賜給他們,有大臣上表讚其書法:“鍾繇竭力而難比,伯英絕筋而不逮。則知乃神乃聖,包眾智而同歸;多才多藝,總群芳而兼善。”我想這應該不會是因其權勢而奉上的阿諛之詞。她最有名的《升仙太子碑》,連今人都稱“雄強縱肆,法度森嚴,其書風遒勁瀟灑,……既得二王神筆,又有自家風格”。
書法好成這樣的人絕不可能是文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