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爾達撲到柳大成懷裏,哭成一個淚人兒。
柳大成用他那雙粗大的手輕輕地拍著她,好像一個大人拍著一個孩子。他沉默著,不說話,隻是任由著果爾達哭,等她哭夠了,心情興許會好一些。
有啥事兒呢?能有啥事兒呢?受了鄰居的欺負?鄰居們都管她叫毛子娘兒們。又有誰說啥道啥啦?不會呀。沒人敢欺負俺柳大成的女人。翠兒氣她啦?不會呀。她把翠兒當個寶兒,翠兒一口一個娘地叫著。一個沒了娘的閨女和一個沒了兒子的娘,倆好兒合一好兒地處著,處得比真親還親。那還有啥事兒能撥拉下她眼睛裏的金豆子,讓她哭得這麼傷心?想不透,柳大成想不透。
過了許久,果爾達說:“闊夫曼來信了。”
柳大成的手輕輕地抖了一下,那顫抖果爾達感到了。雖然隻是輕輕的一下,卻像電一樣傳導到果爾達的心裏。柳大成的臉上顫著一個微笑,輕輕地說:“好哇。”“可是……”果爾達欲說還休。
“其實俺也盼望著這一天哩。你們失散了這麼長時間,該團聚了。”
“可是……”果爾達哽咽著,哭出聲兒來。下麵的話明擺著,不用說了。
“去吧,去找他。”柳大成輕輕地說。“可是你們……”
“沒事兒。俺有翠兒呢。”“我舍不得你們。”
“俺也舍不得你……”
“那我就不走了。哪兒也不去。”
“去吧,不走你心裏也會惦記他。俺看著也不忍。”“俺若走了,對不住你。”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再好的宴席也得散去。記著,別忘了就行了。”
那一夜,柳大成和果爾達都徹夜未眠。
果爾達離開的那天,柳大成幾乎把家裏所有的積蓄都裝進一個於巾包兒裏,給她帶上。
“不,這不行。你們還要活呢。”果爾達堅決地推辭著。
“帶上吧。窮家富路。俺們在家,熟門熟路的,咋都好說。”在這一刻,柳大成好像一個憨厚的大哥。
果爾達趁柳大成不注意,把那個於巾包兒藏在枕頭底下了。一家人在一起,吃了“最後的晚餐”。
“上車餃子下車麵。”這是中國人的習俗。可柳大成和翠兒沒給果爾達包餃子,也沒給她拚麵條兒,而是給她做的那曾經喚醒她記憶的飯:豆漿和油條。
閑嘮瞌的時候,果爾達對柳大成說過,她永遠都不會忘記豆漿和油條。那是他們到哈爾濱吃過的第一頓飯,救命的飯。那是他們的“中國牛奶”和“炸麵包條兒”。於是這兩樣東西就仿佛生在、長在他們的心靈和記憶裏了,摘也摘不走,挖也挖不掉。
於是,這最後的晚餐就是這樸素的飯。滿屋子都是煮豆漿和炸油條的濃香。
藍邊兒的大海碗,熱熱的豆漿,金黃酥脆的油條在大盤子裏,堆得好像小山一樣。
“吃!”柳大成說。小心翼翼地遞過一碗豆漿,遞到果爾達的手裏。豆漿的香氣噴著人的鼻子。
可是果爾達卻吃不下。她的眼淚成了串兒,一滴一滴落進豆漿裏,給它添了別一樣的複雜的滋味兒。
翠兒一口一個娘地叫著,叫得果爾達的眼淚更是止不住。命運好像跟她開了一個大玩笑,把她置於這種兩難的境地。早晨,臨上路的時候更是難舍難分。
果爾達哭了一場又一場,眼睛幾乎就沒幹過。她想說點兒什麼,可是卻什麼也說不出來。能“說”出來的隻有眼淚,無聲的眼淚。
柳大成和翠兒送果爾達,送了一程又一程。柳大成變得婆婆媽媽,瑣瑣碎碎地叮嚀著,注意這,注意那,好像果爾達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翠兒卻是一口一個“娘”地叫著,好像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叫了似的。
果爾達不說話。隻是一個勁兒地掉眼淚。她的話都變成眼淚了。
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到了說再見的時候,他們卻說不出那一聲再見。隻是哽咽地招一招手,再招一招手。
彼此在顫抖的淚影裏,遠了,遠了……
走出去許久,果爾達才想起擦眼淚。她從包兒裏掏手絹兒的時候看見了那個結結實實地裝滿了錢的手巾包兒。它是那麼沉甸甸的、滾燙滾燙的。
果爾達的眼淚再一次洶湧。遠遠地,她仿佛聽見柳大成在說:“窮家富路,窮家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