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照抄如下:
第一次——
1.他(希伊斯)不是破譯家。
2.既然你已知道他(希伊斯)寫那些信的目的是布迷魂陣,為什麼還要相信他說的?那都是騙人的,他哪是什麼破譯家?他是製造密碼的,是破譯家的冤家!
3.紫密就是他製造的!
4.這說來話長。是(一九)四六年春天,有人找到他,來人是他劍橋同學,當時好像在籌建的以色列國擔任很重要的職務,他把他(希伊斯)帶到鼓樓街教堂,當著上帝的麵,以幾千萬猶太同胞的名義要求他為以(色列)國造一部密碼。他用半年多時間造出一部密碼,對方很滿意。事情本來是了了,但他卻老是擔心他的密碼被人破譯。他自小在榮譽中長大,自尊心極強,從不允許自己失敗。那部密碼由於時間緊,事後他覺得缺陷很多,於是私自決定再造一部去替換它。這一下他就完全迷進去了,越迷越深,最後用近三年時間才造出來一部他滿意的,這就是後來的紫密。他要求以(色列)國用紫密替代他以前的密碼,結果試驗(使用)證明,它(紫密)太難,人家根本無力使用。當時著名破譯家亞山還在世,據說他見了用紫密加密的密電後說過一句話:我要三千份這樣的密電才接受破譯,但現在這形勢1我的時間可能隻夠看到一千份2。意思是說他有生之年是破不了它了。X國聞訊後便想買走紫密,但當時我們沒打算離開N大,考慮到X國與中國的緊張關係,沒答應。後來情況正如你說的,為救我父親,我們拿紫密跟X國做了交易。
5.是的,他認為金(珍)是遲早要破掉紫密的,所以才極力阻止他。
6.世上他隻佩服一個人,就是金(珍)。他認為金(珍)是集中西人智慧結晶的精靈,百年不遇的。
7.我累了,改天吧。
第二次——
1.這(軍情觀察家的說法)是對外說的,其實他(希伊斯)還是在研製密碼。
2.高級密碼像一出戲中的主角,必須有替補。研製高級密碼一般都會同時研製兩部,一部用,一部備用。但紫密純粹是希(伊斯)的個人行為,他不可能同時一人研製兩部密碼,再說他研製時也沒想到這將成為一部高級密碼,他像研發一門語言一樣研製它,隻求本身的精密。當X國確定將它作高級密碼用時,同時決定馬上研製一部紫密的備用密碼,這就是後來的黑密。
3.是的,他一去X國就參與了研製黑密的工作。準確說是旁觀研製工作。
4.嚴格講,一人隻能造一部高級密碼(以免破一反三)。他參與黑密研製,不是直接介入具體研製,而是向具體研製者指明紫密的特點、走向,引導他們避免雷同、交叉,有點導航員的意思。比如紫密是朝天上飛的,他可能就要求黑密往地下鑽,至於怎麼鑽是具體研製者的事。
5.得知金珍在破譯紫密之前,黑密研製工作基本已告終,難度和紫密不相上下。以難取勝是所有高級密碼的製造法則,為什麼密碼界雲集那麼多高智人士,就因為大家都想難倒對方。但得知金珍在破紫密後,他堅決要求更改黑密,他一邊預感到金珍必將破掉紫密,同時還可能破掉黑密。因為,他深知金珍少有的天資和奇特的秉性,一味的追深求難對他說隻會加倍激發他神秘的才情,而不會憋死他。他是憋不死的,隻有設法迷惑他,用奇招怪拳迷亂他的心智才有可能擊敗他。所以,據說黑密後來被改得很荒唐,一方麵是很難,一方麵又很容易,不倫不類的,用希(伊斯)的話說,像一個外表穿著十分考究的人,裏麵卻連褲衩襪子都沒穿。
6.你這說法1沒錯,但金珍對希(伊斯)太了解,他破譯紫密可能就同跟希(伊斯)下了盤棋一樣,他的心靈不可能因此被希(伊斯)吸住。沒有吸住,他就可能再破別人的密碼。黑密後來不是照樣被破了。
7.首先我懷疑你的說法2,其次即便確有此人,那麼我相信他不是靠自己,而是金珍留下的筆記本破譯(黑密)的。
8.如果可以,請告訴我金珍具體出了什麼事?
9.這麼說,希伊斯沒說錯。
10.他(希伊斯)說:我們一生都讓金珍給毀了,最後他還要把自己毀了。
11.金(珍)這種人大概也隻有自己毀自己,別的人是毀不了他的。其實,兩個人(希伊斯和容金珍)都是被命運毀掉的,不同的是金(珍)是希(伊斯)命運的一部分,而對金(珍)來說,希(伊斯)隻是一個卓越賞識他(金珍)的老師而已。
12.改天吧。下次來請把希(伊斯)寫給金(珍)的信帶來給我看看。
第三次——
1.是,偉納科就是他(希伊斯)。
2.這是明擺的,他當時是秘密機構的秘密人物,怎麼能用真名真姓去當科學家?科學家是公眾人物,職業性質不允許的。從職業道德講也不允許,拿著他們的高俸又幹私活,哪個機構允許?
3.因為當時他(希伊斯)隻是旁觀研製(黑密)工作,所以有時間和精力搞課題研究。其實,他一直夢想把人工智能研究工作搞上去,應該說,他提出的數字雙向理論對後來電子計算機的長足發展是起到重要作用的。他為什麼那麼熱切地想叫金(珍)出國,不瞞你說他是有個人目的的,希望把他(金珍)留在國外,跟他合作搞人工智能研究。
4.這問題3你自己去想,我回答不了。總的說,希(伊斯)是個科學家,政治上很幼稚,所以很容易被傷害,也很容易被利用。而你剛才說的有些東西(指希伊斯激烈的反共行為)是子虛烏有的,我敢說沒這樣的事!
5.這也是明擺的1,兩部高級密碼(紫密和黑密)都先後被破,一部是他(希伊斯)親自造的,一部是他參與造的。而破譯的人又是他學生,我又是這邊人,他又寫了那麼多信——雖然表麵上是布迷魂陣,但實際上誰知道這謎中是不是還有謎?破譯高級密碼的幾率是極低的,現在一個人相繼破掉兩部,而且那麼快,正常說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能就是泄密。誰泄的密?最大嫌疑就是他(希伊斯)。
6.真正徹底軟禁是得知黑密破譯後,具體是(一九)七〇年下半年。但這之前(紫密破譯後),我們行動已隨時有人跟蹤,信件電話都被監視,還有很多限製,事實上已經處在半軟禁中。
7.(一九)七九年(希伊斯)去世,是病故的。
8.是啊,軟禁時,我們每一天都在一起,每一天都互相找話說。我為什麼知道這麼多,都是在這(軟禁)期間他跟我說的,之前我一無所知。
9.我就在想,上帝為什麼叫我得這病,大概就因為我知道太多秘密了。其實,沒有嘴照樣可以說。其實,有嘴時我還從沒說過。
10.我不想帶著這麼多秘密走,我想輕鬆一點走,來世做個平常凡人,不要榮譽,不要秘密,不要朋友和敵人。
11.不要騙我,我知道我的病,癌細胞已經轉移,也許我還可以活幾個月吧。
12.不要跟一個垂死者說再見,要倒黴的。你走吧,祝你一生平安!
幾個月後,我聽說她又做了開顱手術,再幾個月後,我聽說她已去世。據說,她在遺囑中還專門提到我,希望我在書中不要用他們的真名,因為她說——我和丈夫都想安靜。現在書中範麗麗和希伊斯的名字都是化名,盡管這是違背我寫此書的準則的,但我有什麼辦法呢?一個老人——命運坎坷又深懷愛心的老人——遺囑——想安靜——因為他們生前沒有安靜!
05
該說說嚴實的情況了。
也許是嚴實曾經想拋棄容金珍拔高自己的做法,造成了他跟701人的某種隔閡和情結,賦閑後的嚴實沒有住在單位裏,而是和女兒一起住在G省省城。通坦的高速公路已經把G省省城和A市拉攏得很近,我從701出發,隻花不到三個鍾頭就到了G省省城,並不費什麼周折找到嚴實女兒家,見到了嚴實老人。
和我想象的一樣,嚴老戴著一副深度近視鏡,已經七十多歲,快八十了,有著一頭白晶晶的銀發,他的目光有點狡譎和秘密,所以看上去缺乏一個老人應有的慈祥和優雅。我造次拜訪他時,他正趴在一桌子圍棋子前,右手玩弄著兩隻黃燦燦的健身球,左手捏著一枚白色的圍棋子,在思慮。但麵前沒有對手,是自己跟自己在下棋。是的,是自己跟自己下,就像自己跟自己說話,有一種老驥伏櫪的悲壯感和孤獨感。他的外孫女,一個十五歲的高中生,告訴我說,她爺爺退休後和圍棋結下了難解之緣,每天都在下棋和看棋書中消磨時光,棋藝就這樣高長,現在她爺爺已經很難在周圍尋找到對手,所以隻好靠跟棋書對弈過過棋癮。
聽到了沒有?自己和自己下棋,其實是在跟名家下呢。
我們的談話正是從滿桌子的圍棋上引發的。老人自豪地告訴我,圍棋是個好東西,可以趕走他的孤獨,鍛煉腦筋,頤養氣神,延長壽命等等。說了一大堆下圍棋的好處之後,老人總結性地說,愛下圍棋其實是他的職業病。
“所有從事破譯工作的人,命運中和棋類遊戲都有著一種天然的聯係,尤其是那些平庸之輩,最後無一例外地都會迷戀於棋術,就好比有些海盜、毒梟,晚年會親近於慈善事業一樣。”
老人這樣解釋道。
他的比喻使我接近了某種真實,但是——
我問:“為什麼您要專門強調是那些平庸之輩?”
老人稍作思考,說:“對於那些天才破譯家來說,他們的熱情和智慧可以在本職中得以發揮。換句話說,他們的才華經常在被使用——被自己使用,被職業使用,精神在一次次被使用和揮發中趨於寧靜和深遠,既無壓抑之苦,也無枯幹之慮。沒有積壓,自然不存在積壓後的宣泄,沒有枯幹就不會渴求新生。所以,大凡天才,他們的晚年總是在總結和回憶中度過的,他們在聆聽自己美好的回聲。而像我這種平庸之輩——圈內人把我們這些人叫做半邊天,意思是你有天才的一定天分,卻從未幹出過天才的事業,幾十年都是在尋求和壓抑中度過,滿腹才情從未真正放射過。這樣的人到晚年是沒什麼回憶的,也沒什麼可總結的,那麼他們到晚年幹什麼?還是在忙忙碌碌尋求,無意識地尋求自己的用武之地,作一種類似垂死掙紮的努力。迷戀棋術其實就這個意思,這是其一。
“其二,從另外一個角度講,天才們長期刻苦鑽研,用心艱深,思想的雙足在一條窄道上深入極致,即便心存他念,想做他事,可由於腦筋已朝一個方向凝成一線,拔不出來(他用了一個拔字使我感到毛骨悚然,似乎我整副精神都給提拎了一下似的)。他們的腦力,他們的思想之劍已無法瀟灑舞動,隻能如針尖般直刺,直挺挺地深入。知道瘋子的病根嗎?天才的失常與瘋子同出一轍,都是由於過分迷醉而導致的。他們的晚年你想叫他們來下棋?不可能的,下不了!”
略作停頓,老人接著說:“我一直認為,天才和瘋子是一種高度的對立,天才和瘋子就如你的左右手,是我們人類這個軀體向外伸出的兩頭,隻是走向不一而已。數學上有正無窮大和負無窮大的概念,從某種意義上說,天才就是正無窮大,瘋子或白癡就是負無窮大。而在數學上,正無窮大和負無窮大往往被看做是同一個,同一個無窮遠點。所以,我常想,哪一天我們人類發展到一定高度,瘋子說不定也能像天才一樣作為人傑為我們所用,為我們創造驚人事業。別的不說,就說密碼吧,你可以設想一下,如果我們能照著瘋子的思路(就是無思路)設計一部密碼,那麼這密碼無疑是無人可破的。其實研製密碼的事業就是一項接近瘋子的事業,你愈接近瘋子,你就愈接近天才,反過來同理,你愈是天才也就愈接近瘋子。天才和瘋子在構造方麵是如此相呼相應,真是令人驚歎。所以我從不歧視瘋子,就因為我總覺得他們身上說不定蘊藏著寶貝,隻是未被我們發現而已。他們像一座秘密的礦藏,等著我們人類去開采呢。”
聽老人說道如精神沐浴,我心靈不時有種被擦亮之感,仿佛我心靈深處積滿塵埃,他的一言一語化作滔滔激流衝擊著塵埃,使我黯然的心靈露出絲絲亮光。舒服啊,痛快啊!我聆聽著,體味著,沉醉著,幾乎失去思緒,直到目光被一桌子黑白棋子碰了一下,才想起要問:
“那麼你又怎麼能迷戀圍棋呢?”
老人將身體往藤椅裏一放,帶點開心又自嘲的口吻說:“我就是那些可憐的平庸之輩嘛。”
“不,”我反駁說,“你破譯了黑密怎麼能說是平庸之輩?”
老人目光倏地變得凝重,身體也跟著緊湊起來,椅子在吱吱作響,仿佛思考使他的體重增加了似的。靜默片刻,老人舉目望我,認真地問我: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麼破譯黑密的?”
我虔誠地搖搖頭。
“想知道嗎?”
“當然。”
“那麼我告訴你,是容金珍幫我破譯了黑密!”老人像在呼籲似的,“啊,不,不,應該說就是容金珍破譯了黑密,我是徒有其名啊。”
“容金珍……”我吃驚了,“他不是……出事了嗎?”
我沒說瘋。
“是的,他出事了,他瘋了。”老人說,“可你想不到,我就是從他出的事中,從他的災難中,看到了黑密深藏的秘密的。”
“這怎麼說?”
我感到心靈要被劈開的緊張。
“嗯,說來話長啊!”
老人舒一口氣,目光散開,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
06
【嚴實訪談實錄】
我記不清具體的時間,也許是一九六九年,也許是一九七〇年,反正是冬天時節,容金珍出了事。這之前,容金珍是我們破譯處處長,我是副處長。我們破譯處是個大處,鼎盛時期有上×號人,現在少了,少多了。之前還有位處長,姓鄭,現在還在那裏,聽說是當局長了。他也是個了不起的人,小腿吃過子彈頭,走路一瘸一瘸的,但似乎一點也沒影響他躋身人類精英行列。容金珍就是他發現的,他們都是N大學數學係出來的,兩人關係一直很好,據說還有點沾親帶故。再之前,還有個處長,是個老牌中央大學的高材生,二戰時候破譯過日本鬼子的高級密碼,解放後加入我們701也屢立奇功,可惜後來被紫密逼瘋了。我們破譯處好在有他們仨,才能取得這麼輝煌的成果。我說輝煌那是一點不誇張的,當然,如果容金珍不出那個事,我敢肯定,我們一定還會更輝煌,想不到……啊,想不到的,人的事情真是想不到的。
話說回來,容金珍出事後組織上決定由我接任處長,同時我也挑起破譯黑密的重任,那本筆記本,容金珍的那本筆記本,作為破譯黑密的寶貴資料,自然也到了我手裏。這本筆記本,你不知道,它就是容金珍思想的容器,也可以說就是他思考黑密的一隻腦袋,裏麵全是他關於黑密的種種深思熟慮,奇思異想。當我一字一句、一頁一頁地細細閱讀筆記本時,我直覺得裏麵每一個字都是珍貴的,驚心動魂的;每一個字都有一股特殊的氣味,強烈地刺激著我。我沒有發現的才能,卻有欣賞的能力,筆記本告訴我,在破譯黑密的征途上,容金珍已經走了九十九步,隻剩下最後一步。
這最後一步也是關鍵的一步,即尋找密鎖。
密鎖的概念是這樣的,比方說黑密是一幢需要燒毀的房子,要焚燒房子首先必須積累足夠幹燥的柴火,使它能夠引燃。現在容金珍積累的幹柴火已堆積如山,已將整幢房子徹頭徹尾覆蓋,隻差最後點火。尋找密鎖就是點火,就是引爆。
從筆記本上反映,這最後的尋找密鎖的一步,容金珍在一年前就開始在走了。這就是說,前麵九十九步容金珍僅用兩年時間就走完了,而最後一步卻遲遲走不出。這是很奇怪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用兩年時間可以走完九十九步的人,最後一步不管怎麼難走,也不需花一年時間,而且還走不出。這是一個怪異。
還有一個怪異,我不知你能否理解,就是:黑密作為一本高級密碼,當時啟用三年我們卻逮不到它一絲差錯,就像一個正常人模仿一個瘋人講瘋話,三年滴水不漏,不顯真跡,這種現象在密碼史上極為少見。對此容金珍很早就曾同我們探討過,認為這很不正常,再三提出質疑,甚至懷疑黑密就是過去某部密碼的抄襲。因為隻有經過使用,也就是經過修改的密碼,才可能如此完美,否則除非造密者是個天神,是個我們不能想象的大天才。
兩個怪異就是兩個問題,逼迫你去思索。從筆記本上看,容金珍的思索已相當廣博、精深而尖銳;筆記本使我再次真切地觸摸到容金珍的靈魂,那是一團美到極致因而也顯得可怕的東西。在我獲得筆記本之初,我曾想讓自己站到容金珍肩膀上去,於是我一個勁兒地想沿著筆記本的思路走。但是走進去我發現,我無疑是走近了一顆強大的心靈,這心靈的絲絲呼吸對我都是一種震動和衝擊。
這心靈要吞沒我呢。
這心靈隨時都可能吞沒我!
可以這麼說,筆記本就是容金珍,我愈是麵臨他(筆記本),愈是逼近他,愈是感到了他的強大,他的深刻,他的奇妙,於是愈是感到了自己的虛弱、渺小——仿佛在一點點縮小。在那些日子裏,透過筆記本的一字一句,我更加真切地感到這個容金珍確實是個天才,他的許多思想稀奇古怪,而且刁鑽得犀利、尖銳,氣勢逼人,殺氣騰騰,暗示出他內心的陰森森的吃人的凶狠。我閱讀著筆記本,仿佛在閱讀著整個人類,創造和殺戮一並湧現,而且一切都有一種怪異的極致的美感,顯示出人類的傑出智慧和才情。
說真的,筆記本為我模造了這樣一個人——他像一個神,創造了一切,又像個魔鬼,毀滅了一切,包括我的心靈秩序。在這個人麵前,我感到熱烈、崇敬、恐怖,感到一種徹頭徹尾的拜倒。就這樣,三個月過去了,我沒有站上容金珍肩膀——我站不上去!隻是幸福又虛弱地趴在了他身上,好像一個失散多年的孩子趴在了母親懷裏,又好像一個雨點終於跌落在地,鑽入土裏。
你可以想象,這樣下去,我頂多成為一個走出九十九步的容金珍,那最後一步將永遠埋在黑暗裏。時間也許可以讓容金珍走出最後一步,而我卻不能,因為我剛才說過,我隻是趴在他身上的一個孩童,現在他倒下了,我自然也跟著倒下了。這時候,我才發現,容金珍留給我筆記本,其實是給了我一個悲哀,它讓我站到勝利的前沿,勝利的光輝依稀可見,卻永遠無法觸摸、抓到。這是多麼可悲可憐!我對自己當時的處境充滿恐慌和無奈。
然而,就在這時候,容金珍從醫院回來了。
是的,他出院了,不是康複出院,而是……怎麼說呢?反正治愈無望,待在醫院沒意思,就回來了。
說來也是天意,自容金珍出事後我從未見過他,出事期間,我生病正在住醫院,等我出院時,容金珍已轉到省城,就是我們現在這裏,接受治療,要來看他已經很不方便,再說我一出院就接手了黑密,也沒時間來這裏看他。我在看他筆記本呢。所以,容金珍瘋後的樣子,我是直到他出院回來時才第一次目睹到的。
這是天意。
我敢說,我要早一個月看見他,很可能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了。為什麼這麼說?有兩個原因:一、在容金珍住院期間,我一直在看他筆記本,這使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變得越發偉悍、強大;二、通過閱讀筆記本和一段時間的思考,黑密的疑難對我已局限至相當尖細的一點。這是一種鋪墊,是後來一切得以發生的基礎。
那天下午,我聽說容金珍要回來,就專門去看他,到他家才知道他人還沒有回呢,於是我就在樓下的操場上等。沒多久,我看見一輛吉普車滑入操場,停住。不一會兒,從前後車門裏鑽出來兩個人,是我們處黃幹事和容金珍妻子小翟。我迎上去,兩人朝我潦草地點了個頭後,又重新鑽進車門,開始扶助容金珍一寸一寸地移出來。他好像不肯出來似的,又好像是件易碎品,不能一下子拉出來,隻能這麼慢慢地、謹慎地挪出來。
不一會兒,容金珍終於從車裏出來,可我看到的卻是這樣一個人——
他佝僂著腰,渾身都在哆嗦;他的頭腦僵硬得像是剛擺上去的,而且還沒有擺正,始終微微歪仰著;他的兩隻眼睛吃驚地睜著,睜得圓圓的,卻是不見絲毫光芒;他的嘴巴如一道裂口似的張開著,好像已無法閉上,並不時有口水流出來……
這就是容金珍嗎?
我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捏碎,神誌也出現了混亂。就像筆記本上的容金珍使我虛弱害怕一樣,這個容金珍同樣使我感到虛弱害怕。我呆呆地站在那裏,竟然不敢上前去跟他招呼一聲,似乎這個容金珍同樣要燙傷我似的。在小翟攙扶下,容金珍如一個恐怖念頭一樣地消失在我眼前,卻無法消失在我心中。
回到辦公室,我跌坐在沙發上,足足有一個小時大氣不出,無知無覺,如具屍首。不用說,我受的刺激太大了,大的程度絕不亞於筆記本給我的刺激。後來總算緩過神來,可眼前總是浮現容金珍下車的一幕,它像一個罕見又惡毒的念頭蠻橫地梗在我心頭,驅之不散,呼之不出,斥之不理。我就這樣被容金珍瘋後的形象包圍著,折磨著,愈是看著他,愈是覺得他是那麼可憐,那麼淒慘,那麼喪魂落魄。我問自己,是誰將他毀成這個樣子的?於是我想起他的災難,想起了製造這個災難的罪魁禍首——
小偷!
說真的,誰想得到,就是這樣一位天才人物,一個如此強大而可怕的人(筆記本使我深感容金珍的強大和可怕),一個有著如此高度和深度的人,人類的精英,破譯界的英雄,最後竟然被一個街頭小偷無意間的輕輕一擊,就擊得粉碎。這使我感到神秘的荒唐,而且這種荒唐非常震驚我。
所有感覺一旦震驚人,就會引起你思索,這種思索有時是無意識的,所以很可能沒有結果,即使有也不一定讓你馬上意識到。在生活中,我們常常會突然地、毫無理由地感悟到某個思想,你為它莫名地出現感到驚怪,甚至懷疑是神給的,其實它是你早就擁有的,隻是一直沉積於無意識的深處,現在僅僅是浮現而已,好像水底的魚會偶爾探出水麵一樣。
再說當時我的思索完全是有意識的,小偷猥瑣的形象和容金珍高大的形象——兩者懸殊的差距,使我的思考似乎一下擁有某種定向。毫無疑問,當你將兩個形象加以抽象化,進行精神或質量上的比照,那就是一種懸殊的優與劣、重與輕、強大與渺小的比照。我想,容金珍,一個沒有被高級密碼或說高級密碼製造者打倒的人,現在卻被小偷無意間的輕輕一擊就打倒了;他在紫密和黑密麵前可以長時間地忍受煎熬、焦渴,而在小偷製造的黑暗和困難麵前,卻幾天也忍受不了。
為什麼他會變得如此不堪一擊?
難道是小偷強大嗎?
當然不。
是由於容金珍脆弱嗎?
對!
因為小偷偷走的是容金珍最神聖而隱秘的東西:筆記本!這東西正是他最重要也是脆弱的東西,好像一個人的心髒,是碰不得的,隻要輕輕一擊中就會叫你死掉。
那麼你知道,正常情況下,你總是會把自己最神聖、最珍視的東西,存藏於最安全最保險的地方,譬如說容金珍的筆記本,它理應放在保險箱內,放在皮夾裏是個錯誤,是一時的疏忽。但反過來想,如果你把小偷想象為一個真正的敵人,一個X國的特工,他作案的目的就是想偷走筆記本,那麼你想,作為一個特工,他一定很難想象容金珍會把這麼重要而需要保護的筆記本疏忽大意地放在毫無保安措施的皮夾裏,所以他行竊的對象肯定不會是皮夾,而是保險箱。這也就是說,如果小偷是個專門來行竊筆記本的特務,那麼筆記本放在皮夾裏,反倒是巧妙地躲過劫難了。
然後我們再來假設一下,如果容金珍這一舉動——把筆記本放在皮夾裏——不是無意的,而是有意的,而他碰到的又確實是一個真正的特務,不是小偷,這樣的話你想一想,容金珍將筆記本放在皮夾裏的這個陰謀是多麼高明,它分明使特務陷入了迷魂陣是不?這使我想到黑密,我想,製造黑密的家夥會不會把寶貴的密鎖,理應深藏又深藏的密鎖,故意沒放在保險箱,而放在皮夾裏?而容金珍,一個苦苦求索密鎖的人,則扮演了那個在保險箱裏找筆記本的特務?
這個思想一閃現,就讓我激動得不行。
說真的,當時我的想法從道理上講完全是荒唐的,但它的荒唐又恰恰和我前麵提到的兩個怪異咬緊了。兩個怪異,前者似乎說明黑密極其深奧,以致容金珍在已經走出九十九步的情況下都難以走出最後一步;而後者又似乎說明它極為簡單,以致連續啟用三年都沒顯出一絲差錯。你知道,隻有簡單的東西才可能行使自如,求得完美。
當然,嚴格地講,簡單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假簡單,即製造黑密的家夥是個罕見的大天才,他隨便製造一套對他來說是很簡單很容易的密碼,而對我們來說已是極其深奧。另一種可能是真簡單,即以機巧代替深奧,以超常的簡單迷惑你,陰謀你,陷害你,打比方說就是將密鎖放在了皮夾裏。
然後你可以想象,如果說這是一種假簡單,那麼黑密對我們來說就是不可破譯的,因為我們麵對的是個千古不見的大天才。我後來想,容金珍當初一定是陷入了假簡單的固執中,換句話說,他是被假簡單欺騙了,迷亂了,陷害了。不過,他陷入假簡單是正常的,幾乎是必然的,一則……怎麼說呢?這麼說吧,比如你我是擂台雙方,現在你把我打下擂台,然後我方又跳上一人和你對擂,這人從情感和感覺上都容易被你當做高手,起碼要比我高是不?容金珍就是這樣,他破譯了紫密,他是擂台的贏主,他打出了興頭,就心情而言,他早已作好與更高手再戰的準備。二則,從道理上講,隻有假簡單才能將兩個怪異統一起來,否則它們是矛盾的,對立的。在這裏容金珍是犯了一個天才的錯誤,因為在他看來,一本高級密碼出現如此明顯的矛盾是不可思議的,他破譯過紫密,他深悉一本高級密碼內部應有的縝密而絲絲相吻的結構。所以,麵對兩個怪異,他的理念不是習慣地去拉開它們,而是極力想壓攏它們。要壓攏它們,假簡單便是唯一的力量。
總之,天才容金珍在這裏反倒受到了他天才的傷害,使他迷戀於假簡單而不能自拔,這也恰恰說明他有向大天才挑戰的勇氣和實力。他的心靈渴望與大天才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