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冷伊
秋日的清晨,寒風頗有冬季的威嚴。
靛藍的棉布長旗袍,特意將衩改高了些。我接過一疊臂章,全部是白底紅十字的標記,套進右手的胳膊用別針別住。
“這有什麼用?”四周竊竊私語。
“我們是醫護是傷員,標記出來就不會轟炸了。”我對他們說,至於說的這些,我自己都半信半疑,隻希望是真的,因為兩邊的江灘上不光鋪了大麵的紅十字旗子,也用紅磚標出了個巨大的紅十字,若是真的,我們可以平安地將他們接回城裏。
渡輪在江中不倦地往返,獵獵的江風,冰涼的江水,不住拍在甲板上,打濕我的布鞋。立在甲板上向對麵張望。南岸的江灘幾乎被第十軍占據滿了,據說二十一軍全停滯在江北。站在江中能夠望見對麵烏泱泱的人。他在哪兒呢?發愣的光景,渡輪靠岸。
容不得我思考,從最近的地方開始將傷員往渡輪上搬運,目光所及之處全是烏黑的年輕麵孔,晶晶亮的眼神,躺著斜著,聽著我們的擺布,有的嘴中痛哼著,卻都安靜乖巧地看著我們。有的傷得輕的還幫著抬傷員。
江對岸傳來聲響“加快速度!”
我望著一眼望不到邊的傷員,手上的動作也快了,待到渡輪開向對麵時,胳膊都難以抬起,掏出口袋裏的筆,從近處開始給傷員做分類,輕,中,重,一個個看過去,聞到的是泥味,血味,皮肉燒焦的氣味,淚水從眼眶往外流。
“護士小姐哭了。”
“累了嗎?歇歇吧,我們已經到家門口了。”
我抿抿唇,擠出點笑,他們製服胸前的名字被血沾汙,一個個名字看過去,程昊霖,程昊霖,你在哪兒?
渡輪運了一趟趟,也帶來城裏出來的幫手。手酸得幾乎不能動,然而我卻不能停。
“程夫人,你和下一趟回去,歇會兒再來。”替補上來的二隊隊長衝我招呼。
文竹拉住我的胳膊,我想要看她,卻覺得天地在晃,喉嚨如火在燒。“二小姐,你喝口水。”
還沒接過水,見得腳邊一個躺著的人,臉上脖頸裏全是繃帶,軍帽遮住臉,胸口三個字程昊霖,再看製服,是將官沒錯。
“昊霖!”我哭著撲向他,但他卻像睡著了。
文竹幫著我將他往船上搬。
“昊霖!”淚珠落在他的製服上。
待到渡輪裝滿,我隻能蜷縮在一邊,滿滿的都是傷員。昊霖在另一端,這就夠了。渡輪靠岸,滿船的傷員被快速地抬出去。我剛站起身,引擎聲如晴空裏的霹靂,一抬頭,北麵天際一排飛機直衝向我們。
“快上來!找掩護!”城門下有人衝我們喊。
巨大的浪將我們撲在了江灘上。又是一聲巨響,橫躺在城門外的傷員們已血肉模糊。
從地上爬起,“昊霖!昊霖!”腰腹一陣劇痛,低頭看,已是一片鮮血。手在背後摸了摸。
“二小姐!”文竹驚恐地奔過來。
“昊霖呢?”
“他已經進了中華門,二小姐。”她淚眼模糊,抽著涼氣看我。“我扶你進去。”
搖搖頭,“你走!快走!”推了她一把,便趴在地上起不來,被鐵片斜插入腹部,幸而這會兒已經麻木。翻過身,從口袋掏出一張照片,他對著窗前的桌坐,仰靠椅背,雙腿交疊,搭在桌麵上,襯衫領口罕見的淩亂,右邊折著往裏壓了一個角,下巴上胡子拉碴的,他後來說,當時他在憂心,始終沒有我的信,不知我孤身一人在南京,過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