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起(1 / 2)

單薄的鋼絲單人床,拘束地靠著進門一側的牆壁,床邊一個掉了幾片漆的高腳櫃子,本該是病房裏裝載器械、藥品的什物,現在勉強當個家具,三四個鐵絲衣架歪歪扭扭地掛在東側本就不在一條直線的釘子上,再就隻有北麵這一扇窗前的綠色桌子,早已斑駁了,依稀辨得表麵有數字的演算,不知曾是哪家孩子的寫字台,如今也放在屋子裏充數。

斜倚在這桌子上,微風吹起棉布的乳黃窗簾,天上一個碩大的月亮,昏黃渾濁,懸在空中,周遭裹上一層霧靄,明天是個雨天。

滔滔長江水自窗前奔騰而過,夾雜著叫喊,北麵一片火光,時不時升騰起紅彤彤的焰色。

像極了那年在外白渡橋上仰頭看的月亮,也是這般碩大無朋,仿佛這廖靜的夜幕無法承載它的重量,而隨時要將它直直墜在眼前一片江水中。

背後一片歡呼雀躍,轉過身,背靠在橋欄上,一道白光“倏”一下子騰空而起,直插天空,頃刻散下傘樣的煙火,將本已燈紅酒綠的租界映得一片朦朧,帶著好看的彎角和浮誇雕飾的洋行百貨,此刻投下巨大的陰影,那黑色的圖形裏,高挑的白人女子一路“咯咯”笑著,優雅地輕撣香煙,我仿佛也能聞見那略略提神的薄荷味兒。

一陣涼風,卻不如往年的冬天那樣冰涼,帶著黃浦江水的味兒,卷起我的黑發。博容突然“嗤嗤”地笑了,我懶懶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聽見這忽然的笑聲,不解微微仰頭,見得一綹長發正撓著他的左臉頰,他是忍不住了,我伸出左手想要拈開,卻被他一把握住,他的大拇指在我的手背上輕滑,膩出說不出來的快慰。

“看來我們倆定是天作之合。”他盯著又一朵升騰而起的紫色煙花,待到落下來才說出這樣一句。

這回輪到我“嗤嗤”地笑了。“哪個要訂婚的人不這樣想?”

他清清嗓子,“本也就兩家人,並幾個著實熟悉的老親,你我兩家在蘇州的親戚都不多,這訂婚宴未免有些淒涼。這剛把日子訂下,混戰終於結束,各地的封鎖一並解除了,這下北方的許多親朋好友都能來,這還不是老天幫我們?”

雖自己也是這樣想,卻不肯像他這般喜形於色,隻將頭埋在他胸前,正看見橋北麵蘇州河邊,普通的百姓們也都一團喜氣的神色。之前我們的生活雖未受到太大的影響,可三天兩頭就看見報上、聽見廣播裏的軍閥混戰,涉及的城鎮、鄉村,無不生靈塗炭、普通人家生離死別,光想著也覺著不是人過的日子,現在終於太平了。

遠遠地傳來汽車喇叭聲,“叭叭”響個不停,倒不像是一般洋人的做派。這幫子白人,實際上占了這麼些地,在租界裏明顯地優於我們,可在日常的禮儀上,又表現得無可指摘,也不知他們哪裏來的那些從容與高雅。

可是開這車子,又不是白人,是什麼人能這般囂張?抬起頭,看見南麵快速駛來三部汽車,一樣的黑色外殼,和大街上走的那些都一個樣,都開著車大燈,六盞燈齊刷刷地照向橋麵,我覺得有些晃眼。領頭的那輛就一直尖銳地鳴笛,後麵兩部都保持著相同的車距,跟在後頭。這三輛車,這樣疾馳在屬於慵懶的夜晚中的黃埔江畔,顯得這樣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