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捕風者(1 / 3)

第三部 捕風者

清晨醒來看自己還活著是多麼幸福。我們采取的每一個行動都可能是最後一個。我們所從事的職業是世上最神秘也最殘酷的,哪怕一道不合時宜的噴嚏都可能讓我們人頭落地。死亡並不可怕,因為我們早已把生命置之度外……

第4章 韋夫的靈魂說

二號山穀分東院和西院,走進西院,一看就像個單位,有辦公樓、宿舍房、運動場所和人影聲響等等。這裏曾是老王的天下,即培訓中心。走進西院,卻怎麼看都不像個單位,幾棟零散的小屋,隱沒於蔥鬱的樹林間,人影了無,寂靜無聲。但寂靜中透出的決不是閑適,而是森嚴。我初次涉足這裏,看它寂靜落寞的樣,怎麼也想不到它竟是行動局的辦公地,以為是701接待上麵首長的地方。

沒有人怎麼行動?我問。

答:如果人都坐在家裏又怎麼叫行動局?

可謂一語道破。

答話的人就是我那位搞諜報工作的鄉黨,人稱“老地瓜”的老呂。

老呂不善言辭,也許是長期搞地下工作的緣故。老呂不抽煙,據說七十年代“抗美援越”期間,他在越南“行動”,搞諜報,有一次,他在某酒店大廳裏接了一支某女士遞給他的煙抽,不久便昏迷過去,差點丟了性命,從此再不沾煙酒。出門在外,老呂總是穿戴整齊,脖子上掛著相機,腕上箍著手表和手鏈,頭上戴著四季分明的帽子,胸前插著兩支鋼筆,像一個偶爾出門的遊客。這些玩意是不是武器或者諜報工具,我不得而知。問過老呂,說是沒有,可我又怎麼能相信他說的?他是個老牌間諜,老地瓜,所有的真實都在眼睛裏,不在嘴巴上。

老呂有本相冊,很有意思,首先是很老派,封皮是手紡的粗布,相頁是黃不拉幾的土紙,裝訂是麻線,整個土得丟渣;其次是很古怪,說是相冊,卻有大半不是相片,而是各式各樣的紙條和報紙剪貼。其中扉頁就是半張香煙紙,上麵有手跡,是這樣寫的:

清晨醒來看自己還活著是多麼幸福。我們采取的每一個行動都可能是最後一個。我們所從事的職業是世上最神秘也最殘酷的,哪怕一道不合時宜的噴嚏都可能讓我們人頭落地。死亡並不可怕,因為我們早已把生命置之度外。你好!我好。

老呂告訴我,這是他剛做地下工作時,他的“上線”(是一位詩人)首次與他接頭時,在人力車上順便寫下的,算是一個老地瓜對小地瓜的“經驗之談”,也是他職業生涯中的第一個“紀念品”。那是一九四七年秋天,當時他是南京中央大學西語係三年級學生,從那以後,類似的紀念品時常“不約而至”。老呂說,從解放前到解放後,從國內到國外,從大的到小的,從有名的到無名的,幾乎他參與的每起地下工作都留有一定的“證據”,相冊裏收藏的就是這類東西。具體有二十八張照片、十一片紙條、七張報紙剪貼和五幅圖片,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實物,諸如一枚穿孔的鋼幣、一隻異國信封、幾張票據和名片等。多數東西下方都有簡單的文字注解。

在眾多東西中,有一張照片引發了我濃烈的好奇心,照片照的是一個死人,一隻看不見人形的手正伸在胸前的口袋裏,好像在搜刮小夥子的遺物。老呂解釋說,其實不是在“搜刮”,而是在“給予”,是在給他“放一張銀行的催款單”,而那隻“恐怖之手”就是他的——他在向一個死人催款,聽起來真叫人匪夷所思。在照片下方,有老呂的親筆,寫的是:

我的名字叫韋夫,請你們別再叫我胡海洋。

老呂告訴我,這個現在老是被人叫作胡海洋的越南小夥子韋夫,生前與他素不相識,死後兩人卻一起“合作”,幹了一件至今都令他倨傲不已的“傑作”。不過他承認,這“傑作”不是他“原創”的,而是模仿二戰時著名的“碎肉行動”的。碎肉行動由兩位英國情報官:埃文?蒙塔古和查爾斯?查姆利,一手策劃並實施。這次行動的主角是一名叫格林杜爾?邁克爾的屍體,時間是一九四三年四月的最後一天,地點是西班牙韋爾瓦附近的大海深處。這一天,邁克爾的屍體被偽裝成皇家海軍少校威廉?馬丁的屍體,從此屍體“活”了,成了蒙塔古和查姆利“最神奇的部下”,最終出色地完成了一項任何活人都無法完成的任務。老呂說,他和越南小夥韋夫“合作”的故事,完全是“碎肉行動”的翻版,沒有什麼新意,甚至連“驚喜的結局”都令人驚歎的一致。

不論是蒙塔古和查姆利的“碎肉行動”,還是老呂模仿實施的“那個行動”,因為出奇,也因為出色,留下的相關紀實性文字多如牛毛,我現在收集到手的至少有幾十萬字之多。一九八八年,我隨巴金文學院一行作家到越南旅遊,還專門到韋夫生活過的洛山小鎮去走了一趟,聽到看到的資料也有近萬字。總之,要講述這個故事,資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像時間、地點、背景、主要人物、次要人物、大故事、小故事,等等,可以說“無不在我心中”。我疑慮的是,已經有那麼多人,用那麼多的方式講過這個故事,如果我不能另辟蹊徑,步人後塵地講一個老套的故事,意義實在不大。就是說,我想尋求一種新和奇的方式來講述這個老舊的故事,現在我決定借韋夫的靈魂來講它正是這種尋求的結果。老實說,這還是老呂落在韋夫遺體下方的那句話——我的名字叫韋夫,請你們別再叫我胡海洋——給我提供的靈感。

靈魂之說,就是天外之音。請聽,“天外之音”已經飄飄而來——

01

我的名字叫韋夫。

讓我再說一遍,我的名字叫韋夫。

我所以這麼看重我的名字──叫韋夫,是因為你們總是喊我叫胡海洋。你們不知道,胡海洋既不是我的別名,也不是我的綽號或昵稱,而是另外一個人的名字。這個人以前我聽都沒聽說過(自然不可能有什麼交道),我從沒想到,我和他之間會有什麼瓜葛。但是三十年前,一個偶然的變故,我被人錯誤地當作了他。更要命的是,三十年來,這個錯誤一直未能得到改正,因此我也就一直蒙受不白之冤,被人們當作“胡海洋”愛著,或者恨著。說真的,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不停地向人訴說這個錯誤,但聽見我訴說的人恐怕沒有一個。讓一個聲音從一個世界穿越到另一個世界,看來真是一件困難又困難的事情,比模造一個夢想或用水去點燃火還要困難!上帝給我設置這麼大困難不知是在考驗我的耐心,還是為了向我說明什麼,我不知道。其實,要想弄懂上帝的意圖同樣是困難又困難的。上帝有時候似乎讓我們明白了什麼,但更多時候隻是讓我們變得更加迷茫。這是沒有辦法的。在我們這裏,上帝同然常常讓我們拿她“沒辦法”。

沒必要太多地談論上帝,還是來說說我吧。

我於一九四六年生於越南東北部的一個叫洛山的小鎮,父親是個裁縫。一間臨街的小木屋,牆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衣服,不盡的蒸汽彌漫著,霧蒙蒙的,感覺像個浴室的外堂,這便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的家。我最初的記憶似乎總是伴隨著哧哧聲,那是熨鬥熨貼衣服時發出的聲音。在我十歲那年,我們家從北街兩間小木屋遷到了鬧熱的南大街的一幢閃爍著霓紅燈的兩層樓房裏,長條形的石塊使房子顯得格外結實又莊重。我想這足以說明做裁縫讓父親得到了相當的實惠。但父親還是不希望我們--我和姐姐韋娜--像他一樣,在剪刀和尺子間度過一生。他不止一次地跟韋娜和我這樣說:

“我把你們甚至你們子孫的衣服都做完了,你們應該去做點其他的事。”

後來韋娜去了九龍灣工作,我上了河內大學。在我去河內之前,父親送給我一本產自中國的精美筆記本——六十四開本,金絲絨的皮麵上有一條四爪龍的針繡,扉頁這樣寫道:

當音樂和傳說都已沉默時,城市的各種建築物還在歌唱。

這句話似乎注定我要做一個建築大師。不幸的是,一九六七年,也就是我在大學最後一個學年的冬天,我回家度寒假,一場突如其來的可怕的肺炎,把我永遠擱在了鎮上。這個病在當時我們那邊是要害死人的,我雖然沒死,但也跟重新生了一回一樣,整整三年沒過一天正常生活,每天進出在醫院和家裏,不停地吃藥,不停地擔心,讓我為自己的命運生出了許多悲哀。毫無疑問,在我還沒可能忘掉疾病時,我已把河內大學和建築大師忘得幹幹淨淨了。事實上,當時我隻要再去讀一學期書,就可以獲得河內大學建築專業的學位。在後來我病似乎痊愈時,父親曾勸我回去把幾個月的學業修完,但我已毫無興趣。肺部的疾病改變了我,使我對父親“充滿水蒸氣的工作”產生了不小的興趣。再說,父親漸老的年歲和滿腹的經綸,似乎也越來越適合站在一旁,給我指點迷津,而不是親自勞作。我就這樣漸漸變成了父親,在不斷淡忘疾病和水蒸氣不絕的勞作中,感到了人生的充實和快樂。直到天空中不時掠過美國飛機、鎮上的青壯年紛紛被政府的鼓聲和親人的眼淚送去前線時,我才突然感到了另外一種東西的召喚。

02

羅傑走了。

林國賓走了。

有一天,媽媽說三十二號家的老三也走了。

又一天,我們收到了韋娜從南部前線寄來的她一身戎裝的照片。

就這樣,從一九七一年夏天開始,我的朋友和許多熟悉的人都紛紛應征去了前線。

作為一個被惡病纏繞多年的人,我有理由不去應征,去應征了,軍方也有理由不錄用我。一九七二年春天,一支海軍部隊到我們鎮上征兵,我去應征的結果就是這樣,一位軍官看我病史一欄中的記載後,友好地拍拍我肩膀說:

“下次吧,小夥子,戰爭才開始呢。”

說真的,當時我身體已恢複得非常好,我甚至都忘掉了曾經的痛苦經曆。如果因為一場幾年前、好幾年前的病來決定我現在的命運,我覺得這多少有點不對頭,何況這病已經好了。從我內心說,我極不樂意出現這種情況,因為這病已奪走我很多,我不想讓它再奪走我什麼。好在“戰爭才開始”,我似乎有的是機會。同年秋天,有三支部隊一起到我們鎮上來召兵,其中依然有春天我應征的那支海軍部隊,我毫不猶豫又去“老部隊”應征。吸取上次的教訓,這次我在“病史”一欄中沒有如實登記。我以為這樣他們就會錄用我,但接待我的軍官(不是上次那位)看我隻做了七個俯臥撐就累得氣喘籲籲的樣子,還是客氣地拒絕了我。他告訴我說:

“我覺得你去陸軍部隊更合適,他們一定會要你的。”

沒辦法,我隻好去找陸軍。確實,他們沒那麼多要求,隻跟我談了幾分鍾話,就爽快地發給我一套沒有領章的陸軍軍服。當然,未能穿上藍色海軍軍裝,對我是個不小的遺憾。但這沒辦法,肺病和輕巧的裁剪工作使我的身體很難強壯,而且由於長時間受水蒸氣熏潤,我的臉色看起又白又嫩,顯得軟弱無力。我知道,要不是戰爭,像我這樣的人也許永遠走不進軍營。我能走進軍營,正如胡誌明主席當時在廣播上說的:戰爭讓很多人有了意想不到的經曆。

一九七二年九月二十六日,我和鎮上其他八名青年一起搭乘軍方卡車,離開了洛山鎮。

車子緩緩地行駛在夾道歡送我們的人群中,我一點也沒覺得,我這是去有可能讓我永遠回不來的前線。

03

在部隊的情況我想盡量少說,這是因為一方麵它本身就沒什麼好說的,另一方麵有些可以說的對我來說又都很沒趣。我是說,我在部隊的經曆很不盡人意,遇到了許多令我不高興、甚至痛苦的事。首先,我沒有當上軍官,而隻是被當了個特等士兵。據我了解,當時一個河內大學的畢業生可以當上副連長,甚至正連長,最不行的起碼也是個排長。我雖說沒獲得文憑,但也僅僅沒文憑而已,沒這個形式上的證據,其他或者說學業上並無什麼差異,所以我想起碼應該任命個排長給我。但軍方過分地強調了那張紙文憑的作用,沒能如我的願。一位河內郊區菜農——有人說他是某某軍長的外孫——對我拿腔拿調地說:

“是的,是的,但問題是你沒有畢業證書,入伍前又沒有在政府部門任過職,按理隻能當個一等兵,讓你當特等兵已經是優待的啦。”

這樣的優待自然不可能令我感到榮幸。

不過,我想,士兵就士兵吧,反正我又不是為當官才來部隊的。我也不是因為聽胡誌明主席的廣播演講才來部隊的。總的說,我來部隊的想法要比其他許多人顯得更為模糊或者複雜一些,我甚至自己都說不出是為什麼。有時候,我覺得我是因為受不了美國飛機整天在鎮子上空竄來竄去,弄得人驚驚嚇嚇的,才決定到部隊的。但有時候我又覺得不是,起碼不全是,至於其他還有些什麼,我又說不太清楚,也許……或者……我是說,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我非常明白,就是:從我決定入伍的一刻起,我從沒想過,我會,或者可能會,上不了前線。說實話,有這種願望在當時來說是荒唐的,這可能是我不想的一個原因。此外,我還固執地認為,穿軍裝就是為了去前線,隻有上了前線,參加了某次具體的戰鬥,身上的軍裝才能心滿意足,才能顯出完美。所以,當跛腳的阿恩營長把我從新兵集訓地接到距河內隻有幾公裏遠的陸軍二〇三被服倉庫,並莊嚴告訴我今後我的任務就是配合他看守好這倉庫的大門和小門時,我怎麼也高興不起來——簡直沮喪透啦!

除了阿恩,我還有二位戰友,一位是被炮彈片削掉了半隻下巴的唐老兵;另一位是一條叫聲尖利的雜毛土狗。難道我來當兵就是為了證明我不是個強壯的人,不配上前線,隻能跟這些人待在一起?我突然有種被誰出賣或欺騙的羞辱,穿在身上的軍裝仿佛不是配發的,而是我偷來的,騙人的。

坦率說,我這人雖然不強壯,但並不缺乏勇氣,如果說不怕什麼就算勇氣的話。我這麼說,決不是為了炫耀我的勇氣和不怕死,但我在部隊上的時間裏確實從沒有為什麼膽怯過。在新兵集訓營,教練我們射擊的是一位從戰場上下來的連長,人們都喊他叫“獨眼龍”。因為,他隻有一隻眼睛,另一隻在一次戰爭中被大炮震落在湄公河裏,被湄公河裏的刺頭魚——也許是大公公魚——吃了。他從不向我們提起自己可怕的經曆,有一次在我要求下,他終於開口說了,但說著說著突然閉上了他唯一的眼睛,渾身哆嗦起來。看得出,他是被自己的過去嚇壞了。可我卻一點也沒覺得可怕。在我看來,他所經曆的似乎沒有比肺炎折磨我的可怕多少,這場病可以說使我心靈受到了創傷,也可以說使我心靈經受了鍛煉。如果當時我們這些新兵中確有害怕去前線的,那肯定不是我,我幾乎時刻想念去前線,去參加一場有名有姓的戰爭,以驗證我的勇氣和信念。我曾擔心到了戰場上一些意想不到的可怕會使我膽怯,讓人瞧不起,因而使我痛苦,卻從沒有想過會以這種方式──上不了前線──讓我痛苦。

戰爭在一天天擴大,美國飛機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河內上空,不時撂下成堆的炸彈,我們很容易就聞到了從城裏飄來的越來越濃的硝煙味。阿恩擔心這樣下去,河內也會淪為前線,而我卻暗暗希望這一天早日到來。由於極度的失落和渴望,我知道自己已變得十分苦悶,甚至邪惡。然而上帝知道,我不是詛咒河內,而是詛咒自己可憐的命運。從軍需官接連不斷到我手上來提取被服的忙碌中,我知道,正有越來越多的人在奔赴前線。可以說,我侍候的每一樣東西:一件衣服,一頂帽子,一條腰條,一雙手套,甚至一根鞋帶,都先後上了前線,暫時沒有的,也隨時可能上前線。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手氣和汗水已參加了無數次戰鬥,但這又能為我證明什麼?隻證明我沒有親自上過前線。阿恩常常炫耀地對我說:

“啊,韋夫,你不知道,這是你的幸運啊。”

也許吧。

不過,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我寧願不要這個幸運。這叫什麼幸運,整天跟兩個“廢物”在一起,還有一條並不出色的狗。當然,阿恩說的有道理,前線不是什麼好玩或有利可圖的地方,我如果是為了名利想去前線那是愚蠢的。阿恩曾這樣警告我說:

“戰場上飛來飛去的子彈隨時可能把你什麼都奪走,包括你隻有一次的性命”。

這我當然知道。

但他們不知道,我不是因為追求名利才想上前線的。我也不是出於厭世想死才想上前線。不是的。我隻是覺得跟我一起來的人都上前線了,獨獨把我撂在這個鬼地方,旁人還以為我是怕死才躲到這裏來的呢。天哪,誰知道我在這裏有多麼孤獨,多麼難受,多麼想離開跛足的阿恩營長和可憐的唐老兵。

04

我知道,你們人類是了不起的,起碼你們為自己做了許多了不起的事,那些還沒做的事,你們相信遲早都會去做,那些尚未知曉的事,你們也相信遲早都會知道。我在人間生活了二十七個春秋,我深知人類的偉大和自信,但也看到了人類由於偉大和過分自信派生的一些毛病,或者說壞習慣,比如在現實生活中,你們總是將一切可以往後推的事往後推。我在人間時也是這樣,甚至我這方麵的毛病比一般人都要大。有兩件事足以證明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一是我的婚姻大事

二是我上前線的事

你們知道,這都是我想做的事,但就是因為……怎麼說呢,我要知道我的生命並不是那麼無限,也許我就會在有限的生命裏把這兩件事都做了。但我不知道。我是說,我不知道自己生命會那麼短暫,準確地說是那麼脆弱。在我要死之前,阿恩流著淚對我這樣又哭又罵的:

“狗日的,你還整天鬧著要上前線,一身臭汗就把你命弄丟了,你……韋夫,你真他媽的沒用,韋夫!”

說真的,以前我還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會這麼流淚。阿恩啊,你這個傻乎乎的跛腳佬,你為什麼要對我流那麼多淚,你不知道,人死前是不願看到別人流淚的,那樣他會死得很痛苦。阿恩,你現在在哪裏,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