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6日
辦公室。夜。還在下雨。
難道是因為連續的下雨影響信的正常傳遞了?今天還是沒收到信,阿兵的電話倒是又來了。他一定是有很急的事要問我,但我沒收到信又似乎無法問。聽聲音,今天他情緒要比昨天好,說的也比昨天多,包括工作單位、聯係電話都跟我說了。現在我知道,他已讀完研究生,分在南方×市的出版社工作,想必是當編輯。我不清楚,他在電話裏沒說起。不過,從出版社的單位和他學的專業看,我想很可能是在當編輯。他是研究歐洲當代文學的,讓他去出版社工作,不當編輯又能當什麼呢?我想不出來。
那個城市我去過一次,是一個很美的城市,街上種滿了花,很抒情的。花以優雅素白的櫻花居多,幾乎城市的幾條主幹道兩側都排著或大或小、或土或洋的櫻花樹。眼下,春意飄飄,正是櫻花盛開之際,我可以想象現在那個城市的基本姿態:滿街的櫻花燦爛如霞,像雪花淩空,像白雲悠悠,空氣裏彌漫著櫻花綻放出來的襲人香氣。此刻,我甚至都聞見了櫻花縹緲的味道。
關於那個城市,我還有一點認識,是從曆史書上撈來的。據說,一個世紀前,那城市曾鬧過一次大地震,死者不計其數,也許有好幾十萬。而五十年前,又有一場著名的戰役在那裏打得不可開交,陣亡者書上又說是“不計其數”。因此,我常常想,那兒地底下埋葬的屍骨一定有好幾噸。這和櫻花本是不可以相提並論的,可我不知怎麼就將它們想到了一塊。想就想吧,反正意識太多不算錯誤。意識太多是一種病,但決不是錯誤。既然不是錯誤,扯遠一點也沒關係吧,我想。事實上,我知道,我想這些都是想為了擺脫一點什麼,因為我覺得心裏亂亂的。亂七八糟的。
3月27日
宿舍。夜。晴。
今天終於收到阿兵的信了。盡管這兩天我一直在想阿兵信上可能要跟我說的,但就沒想到居然會是我師傅去世的噩耗!師傅是三月二日去世的,都快一個月了。信上說,師傅臨死前很想見我,老王局長給我單位掛電話,我卻正回老家在休假,怎麼聯係也聯係不上。沒辦法,最後師傅給我留了遺言,並再三囑咐阿兵一定要轉交給我。他這回便是把父親的遺書給我寄過來了。
遺言是師傅親筆寫在一張十六開的信紙上的,字比孩童寫的還要差,歪歪扭扭,大的大,小的小,橫不平,豎不直的。我是熟悉師傅字的,從這些變得不成樣的字中,我可以想象他當時有多麼虛弱,手握不住筆,氣喘不上來——看著這些歪歪斜斜的字,我仿佛見了師傅奄奄一息的樣子,心情徒然變得沉重,手忍不住地發抖……我還是第一次接受死者的遺書,沒想到它會如此震憾我的心靈。看著這遺書,我簡直感到害怕,一個個醒目的字,殺氣騰騰,猶如一把把直逼我心髒的刀子。我就這樣哭了,淚水滴落在遺書上。
遺書是這樣寫的:
小施,看來我是要走了,走前我要再一次告誡你:那件事——你要相信它對我的重要,不管怎樣都要替我保守這秘密,永不外傳。
陳二湖 一九八七年三月一日立言
遺言中說的“那件事”是什麼?
這一定非常叫人尋思,一定也引起了阿兵的深思深想。今天,他又打來了電話,知道我已收到信,就問我這是什麼事。他不停給我電話,就是想問我這個。他說既然父親這麼重視這事,作為他的兒子,他本能地想知道,希望我能告訴他。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隻是他也該理解我,因為白紙黑字的遺書清清楚楚叮囑我,要我“保守秘密,永不外傳”。這裏沒有指明兒子或什麼人可以除外。沒有人除外,所有的人都是我保密、緘口不語的對象。這是死者對我的最後願望,也是我對死者的最後承諾。
其實,即使沒有死者遺囑,我也是不可能跟他說的,因為這牽涉到國家機密。作為一個特別單位,我們701可以說整個都是秘密的,秘密是它的形象,它的任務,它的生命,它的過去、現在、未來,是它所有的一切。而我師傅——陳思兵父親——陳二湖,他的工作是我們701的心髒,是秘密中的秘密,我怎麼能跟一個外邊人說呢?不行的。兒子也不行,天皇老子都不行。事實上,我理解遺書上說的“不外傳”,指的不是像阿兵這樣的外人,而是指我們破譯局的內部人。是的,是內部人,是指我老單位的同仁們。沒有人知道,隻有我知道,“那件事”不是破譯局的什麼秘密,而是我師傅個人的秘密,是他對組織、對破譯局、對701的秘密。就是這樣的。師傅在701不是個平常人,而是響當當的,一生獲得的榮譽也許比701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多。這些榮譽把他披掛得光彩奪目,即使死了701照樣不會忘記他,照樣會懷念他,崇敬他。我相信,師傅的追悼會一定是隆重又隆重的,701人追悼他的淚也一定是流了又流的,而所有這一切,起碼有一半是建立在人們不知道“那件事”的基礎上的。現在,我是“那件事”唯一的知情人,師傅為什麼臨死了還這麼鄭重地囑咐我,也就可以理解了。其實,他曾以各種形式多次這樣囑咐過我。這就是說,即使沒這遺書,我照樣不會跟任何人說的,包括他兒子。老實說,陳思兵還沒這資格。讓我說的資格。
當然我想得到,我這樣拒絕後阿兵心裏一定會難受。是硌一塊異物似的難受。也許從今以後,他,還有師傅的其他親屬,都將被我手頭這神秘的遺書亂了心思,心存顧慮,耿耿於懷。遺言叫他們籠罩了一團霧氣,一片陰影,他們不理解也不允許死者和他們相依為命一輩子,到頭來卻給一個外人留下這莫名其妙又似乎至關重要的遺言。這中間藏著什麼秘密,死者生前有什麼不是之處,會不會給他們留下隱患,帶來麻煩?等等,等等,有疑問,有擔憂,有期待,有恐懼,我幾乎肯定他們一定會這樣那樣的想不開。我想,雖然遺言隻有寥寥幾行字,但他們一定是反複咀嚼了又咀嚼,他們一邊咀嚼一邊琢磨著裏頭的名堂,猜想著可能有的事情。他們一定思想了很多,也很遠;他們恨不得一口將這散布著神秘氣息的遺書咬個血淋淋,咬出它深藏的秘密。當一切都變得徒勞時,他們不免會對我產生顧慮,防範我,揣度我,懷疑我,甚至敵視我。我忽然覺得自己沒能和師傅作別真是天大的憾事。千不該萬不該啊。我想,如果我跟師傅臨終能見上個麵,這遺書必將屬於我獨個人的,可是現在它左傳右轉,到最後才落到我手上。雖然給了我,但他們心裏是不情願的,阿兵的請求最說明這點的,父親明明有言在先,不能外傳,他居然還明知故犯,心存僥幸,這不是荒唐就是厚臉皮了。而且,我有種預感,這幾天我還會收到一封信或電話,會有類似的要求:荒唐的,或者厚臉皮的。對阿兵,我可以沒什麼猶豫地拒絕,但對那封信或電話,也許就不會這麼簡單了。那封信或電話,那封未知的信或電話,我敢說一定將出自他姐姐。
說真的,我情願麵對的是信,而不是電話。
3月28日
宿舍。夜。有風。
擔心中的電話或信都沒來。這不說明是沒這事了,我知道,事情肯定跑不脫的。從阿兵接連不斷的電話,還有昨天電話裏的口氣看,他不會這麼死心的。他不死心,就一定會把姐姐搬出來。他姐姐叫陳思思。
陳思思人長得高高的,下巴上有顆黑痣,將她白的膚色襯托得更加白。在我家鄉,對人長痣是有說法的,“男要朗,女要藏”,意思是說男人的痣要長得醒目,越醒目越有福氣,而女人則相反。這麼說來,陳思思的痣是長錯了地方,或者說這顆痣意味著她不是個有福之人。福氣是個神秘的東西,很難說誰有誰沒有。對陳思思,我不能說不了解,總的說,她像她父親,是個生活在內心中的人,不愛說話,沉默寡言,臉上經常掛著謙遜得幾近羞澀的笑容。說真的,那時候她默默無語又靦腆的樣子非常打動我,以至她父親都看出我對他女兒的喜歡。作為師傅,老陳對我的好是超乎正常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是他的兒子。他軍齡比我年齡還要長,他待我就像對自己兒女一樣。有一天,師傅問我談女朋友了沒有,我說沒有,他說我給你介紹一個吧。他介紹的就是陳思思。我們談戀愛從時間上說有半年,就內容而言隻是看了兩場電影,逛了一次公園而已。就是逛公園那次,她表示希望我們的關係還是回到過去那樣。我們確實也這樣做了。我是說我們沒有因為愛不成而就怎麼的,沒有,我們還是跟過去一樣,圍繞著她父親運轉著,直到我離開那裏。
我是一九八三年夏天離開701機關,來到這裏的。這裏是701破譯局的一個分局,因為它重要——越來越重要,也有人說是701破譯局的第二局。我為什麼要到這裏來,一方麵是工作需要,另一方麵也是自己需要。所謂自己需要,是指當時我已經結婚,這裏離我愛人所在的城市要比總部近一半路程。所以,在很多人都不太情願來這裏的情況下,我是少有的主動要求來的人之一,理由就是離家近。我記得,在我離開山穀的前一天夜裏,師傅送我了一本做紀念的筆記本,扉頁有他的贈言,是這樣寫的:
你我都生活在秘密中,有些秘密需要我們極力去解破,有些秘密又需要我
們極力去保守。我們的事業需要運氣。衷心希望你事業有成!
從那以後,師傅一直以筆記本的形式和我在一起。我相信師傅之所以送我筆記本並留下這些話,目的之一就是提醒我要保守“那件事”的秘密。換句話說,這是師傅對我遠走他方後而苦心作出的一種特殊告誡,和直白的遺言相比,這當然要婉轉一些。不過直白也好,婉轉也好,我都感到“那件事”對師傅的壓力。那件事給師傅帶來了巨大榮譽,也給他留下了沉重的顧慮,總怕我有意無意地將它大白天下。在這種情況下,他一再以各種機會和形式告誡我,我都可以理解。但留遺書說這事,我認為師傅是失策的。首先他對我的告誡已足夠多,無需再作強調;其次這種強調方式——遺書——實為極不恰當的,有“此地無銀”之嫌。說真的,本來完全是我們倆的事,無人知道,無人問津,這下好了,以後會湧出多少個陳思兵?遺書其實是把原來包在秘密之外的那層保護殼剝開了,這對我保守秘密很不利。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看過遺書,但我知道,凡是看過的人,有多少人看過,就會有成倍的人像陳思兵一樣來挖我深藏的秘密,來考驗我對師傅的忠心。眼下,我最擔心的是陳思思,我相信她一定會做陳思兵第二,對我提出無理的要求。我在等她的電話或信,就像在等一個難逃的劫。
4月2日
宿舍。夜。晴。
陳思思的信沒像我想的一樣很快來,但還是來了,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摸著就知道不是一封通常的信,裏麵也許堆滿了用來挖我秘密的鐵鎬、洋鏟什麼的。我捏著它,久久地捏著它,甚至有些不敢拆封。當然,信不可能不看的,隻是我需要作好足夠的心理準備。為了給自己增添受考驗的信心和防衛的力度,我居然把師傅的照片和遺書一齊放在案頭,讓我在看信的同時隨時可以看到師傅臨死的囑咐。
我就是這樣開始閱我曾經的戀人陳思思的信。等閱完信,我才發現自己種種的擔心是多餘的,整封信,從頭到腳,有關遺書上的事提都沒提,好像是知道我怕她提,所以有意不提。這使我懷疑師傅給我留遺書的事她可能不知道,給阿兵打電話問,果然是這樣的。阿兵說,給我留遺書,他父親要求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包括他姐姐思思。這也成了我徹底拒絕阿兵的最好理由,我對他說:師傅這樣做,就是考慮到我和你姐姐過去有的關係,怕我經不起她盤問,所以才特意對她隱瞞這事。阿兵聽我這麼一說,似乎才有所悟道,感歎著說了一句“原來是這樣”,掛了電話。我相信,阿兵以後再不會來找我問這事了。這樣很好。真的很好。
我沒想到的是,思思會把信寫得那麼長,十六開的信紙,總共寫了十八頁,每一頁的字都滿當當的,長得簡直不像一封信。從變化的字體和斷斷續續的格式看,這信起碼分了幾天時間才寫完,最後的落款時間是三月二十五日——這也是我第一次接到阿兵電話的時間。從信的內容看,與其說這是一封信,倒不如說是一份小說手稿,裏麵有感情,有故事,看著扣人心弦,令人欲罷不能。
二 一封來信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