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薛健康不停地埋怨自己,甚至說想抽自己幾個嘴巴。要是年輕人還可以原諒,你都快八十歲的人了,怎麼還辦事不牢靠呢。薛聰明是值得信賴的人嗎?他是個鑽過頭不顧腚的主,說話沒有一點兒譜,隻要是能一時痛快,他什麼都能幹得出來,哪怕韓信一樣鑽人家的褲襠。從小看著長大的,別人摸不清,你還能不清楚,真是混蛋了還。大姐大姐夫都是好人,最心疼弟弟妹妹,怎麼能忽略了呢。即便是大姐發脾氣不讓去,說狠話斷來往,那也是一時的賭氣,真正冷靜下來,她也會後悔的。
沒有多大會兒,就到了侯大剛家。薛健康趕忙下車,從車裏拽出來薛聰明,反複交代道:“你千萬記住了,無論咱姐還是其他人說你罵你甚至是打你,你都不要還口還手,一切有我呢,聽見沒有?”薛聰明耷拉著腦袋,唯唯諾諾道:“聽見了。”薛健康還是有些不放心,拉著他的手,一塊進了侯大剛家的院子。
看見薛健康他們來了,宋無謂迎上去,抓住薛健康的手,道:“老大哥您可算是來了,你不來把我急得火著。”薛健康解釋道:“本來是早到的,誰知道半路上車子壞了,光修理車就耽誤好幾個小時,真的不好意思。”“那沒有什麼,隻要您能來,沒法再圓滿了。老大哥您得原諒,不能讓您吸煙喝茶歇著了,咱得趕緊送盤纏,送完盤纏咱就吃飯,聽喇叭看戲,到時候您就慢慢歇著。 ”“怎麼不行,行,一切聽你大老執安排。”看見宋無謂沒有跟他握手,也沒有跟他說話,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就當薛健康身邊沒有人似的,薛聰明非常惱怒,惡狠狠瞪了一眼宋無謂的背影,用力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薛健康看見他這樣,生氣道:“你那是幹什麼,老毛病是不是又要犯了,身上的皮是不是又癢癢了?”薛聰明撒謊道:“沒有。我喉嚨裏有一口痰老是吐不出來。”
宋無謂辭別薛健康,從喪屋裏拿出擴音喇叭喊道:“凡是來幫忙的村民注意了,咱現在就開始給侯繼續送盤纏,請大家按照分工,各就各位。”
給死去的人送盤纏也是幾千年的老皇曆了,就是在出殯的前一天晚上,把死者生前用過的東西,穿過的衣物都拿到村子外麵十字路口燒了,意思是讓它們一塊跟了死者去,讓他在陰間裏繼續享用。另外,還要燒掉閨女紮的折耗。
聽了宋無謂的招呼,村民們不敢怠慢,各自忙活各自的,有拿折耗的,有端麵燈的,挎椽子的,背包袱的,拿鞭炮的,擔水桶的,等等,反正沒有空手閑著的。侯家兄弟姊妹也不閑著,整整孝帽子孝袍子,拿著哀樁棍,在喪屋門口集合。宋無謂把幡交到侯思源手裏,道:“你是長子長孫,今天你來給你爺爺打幡。記住了,到了地方,他們燒折耗的時候,你千萬別把幡扔了燒了,你得原樣拿回來,等明天出殯,把它插到你爺爺的墳頭前麵,預示著你們做子孫的護佑著你爺爺在陰間裏升官發財。”侯思源道:“知道了爺爺。”
宋無謂一看一切齊備了,叫了一聲:“給侯繼續老人送盤纏開始!”吹喇叭的聽說,馬上吹響起來。吹的不是哀樂,而是一段曲劇《卷席筒》裏的唱腔。
吹喇叭的走在最前麵,有個村裏的老年人引路。後麵緊跟著是抬折耗的,背包袱的,接著就是挎椽子的,端麵燈的。麵燈是用白麵捏成的燈狀的物件,裏麵盛了食用油,拿棉絮撚成撚子放油裏,點著了。有兩個男人跟著挎椽子、端麵燈的,用筷子叨住椽子裏麵的紙錢,擱麵燈裏燃著了,然後丟到路旁讓它自燃,直至熄滅。這就像城市裏的路燈,是給侯繼續來拿東西去陰間照路的。最後是侯家人以及侯家的親戚,比如薛健康他們。侯思源走在前麵,後麵依次是侯家弟兄以及侯家族人,再後麵是李素梅她們婦女,侯春雪、侯春琳排在侯家婦女後麵。別看她們是侯繼續的親生女兒,但畢竟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改門換姓了。末尾是薛健康和侯大川的二次老表他們。幫忙問事的都不說話,侯家人卻不能停嘴,一邊走一邊拉著長腔低聲念叨:“爹,您拾錢,爹,您一路走好!”
剛出村口,宋無謂放過侯思源把侯家人全部攔住了,說道:“你們不用去了,在這裏都跪下吧。”看侯家人都跪下了,他接著說道:“前麵鞭炮一響,你們就磕三個頭哭喊著往回走,記住了,不要回頭看,也不要走原來的路。不走回頭路,聽見了嗎?”侯大川他們齊聲道:“知道了。”
沒有停腳,宋無謂小跑到前麵,過了三孔橋,再走一百多米,有一個小十字路口,宋無謂攔住了吹喇叭的,道:“就到這裏吧。”宋無謂指揮抬折耗的和背包袱的,把東西集中一塊,讓侯思源放下手中的幡,拿打火機把折耗點燃了,然後拾起幡拉著侯思源後退三步讓他跪下來磕了三個頭,跟拿鞭炮地說道:“放鞭炮吧。”
聽見鞭炮聲,侯家人高聲哭喊著往回走。侯思源也是哭成了淚人。宋無謂把幡交給他,說道:“你趕快往回跑,追上你爸爸他們。”侯思源不明白怎麼回事,折回頭拚命跑了去。宋無謂看該燒的燒完了,火自然熄滅了,才走回去。
送完盤纏,幫忙的問事的還有遠路來的親戚都陸續回來了,宋無謂拿著擴音喇叭喊道:“凡是來的客們,還有侯家族家的人,幫忙的人,都趕快入席就座,戲班的人也注意了,那邊席棚裏一開席,你們這邊就開演。”
聽見宋無謂喊,侯大利自己在家裏坐不住了,披上褂子就來了。他喜歡聽戲曲,尤其是古戲,感覺特別有味兒。小時候農村沒有什麼娛樂活動,一個月看一次電影,還都是老掉牙的,光一個《列寧在一九一八》就反複放了不下三十遍,再不就是八大樣板戲,唱腔、台詞、情節到現在都沒有忘,也有唱大鼓的,唱揚琴的,唱漁鼓的,還有說評書的,但都來得少,隻有農閑時候才過來,也唱、說不了幾天,還沒有過癮就被外村裏請走了。本來他要去參加送盤纏的,侯春雪、馬愛花都勸他不要去,說路子遠,來回要五六裏路,別去折騰了。封櫻桃沒有勸,老大伯跟弟媳婦授受不親,說話深淺都不好。
還沒有到戲台,侯大利就看見兩輛警車停在了路旁,七八個民警下了車直衝侯大剛家來。侯大利嚇壞了,趕緊躲著緊跟在民警後麵快步走著。
戲台下坐滿了人,還沒有開始演出,有說的有笑的,熙熙攘攘,好不熱鬧。侯大利看見民警什麼話不說,穿過人群抬腳跨到了戲台上,一個箭步衝上去就把正跟女演員說笑的周慶祝按倒在地銬上了手銬。周慶祝掙紮的,但畢竟民警人多,兩個回合他就趴窩了,隻能是瞪圓眼睛,張著大嘴喘粗氣,一副很不服氣的樣子。台下的人看見這一動靜那還得了,“呼”下子都站起來,呆了也就幾秒,便開始往前湧,堵住了民警的去路,有的還跟民警撐架子,嘴裏也不幹不淨,“狗娘養的,憑什麼抓人!周慶祝犯什麼王法了,你們不說清楚就不能帶人走!”民警毫不在乎,撥開人群繼續往前走。一個像是當領導的走在最前麵,大聲說道:“閃開閃開,周慶祝是罪犯,誰阻礙我們執行公務誰就是跟周慶祝同流合汙。”他雖然這樣說,圍觀的人群仍是不讓步。
在院子裏正忙活的宋無謂聽見外麵的動靜,趕緊跑過來,一看是民警抓了周慶祝,激動壞了,扭頭到喪屋拿來了擴音喇叭,對著眾人喊道:“大家注意了,民警在執行公務,請大家自覺讓開道,不然,你有嘴都說不清你不跟周慶祝是一夥的。”他的話還真管用,大家紛紛後退把道路讓開,剛才還跟民警撐架子的也躲了。
看見民警押著周慶祝上車走了,人們也顧不上看戲了,都七嘴八舌地議論,場麵特別混亂。宋無謂看見這情形,安排唱戲地道:“抓緊開演,不然就亂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