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倚著冰冷的石牆,直到全身都被冰冷的血雨腥風浸透。連續兩日的雨不知何時停了,烏雲既散,眼前的城樓上,浮現出一輪巨大的血紅色的圓月,如暗青色的蒼穹睜開了一隻因恨因怒而血紅的天目。
被他無心遺忘的歲月,重新被他記起。今日是十二,太陰即趨圓滿。他隻是從未想過,他心心念念想看到的,居然是這樣一輪散發著沉重銅鏽氣、慘白血紅的月亮。
他懶懶地想,最後自己還是誤了。至寶必有瑕穢,此語原來未非。這座江山並不完美,它的瑕穢,就來自這輪殘酷的紅月,以及肉食者的無恥,和它所養育的人民的深沉苦難。它並非從來慷慨,它的怒目的麵孔也可如此猙獰。
他從來並非不明,有因方有果。若想收割,這就是自己必須要種下的種子,必須要灌溉的代價。這不是開始,亦絕不是收煞,他要收割,必須不斷播種,不斷灌溉;他要維持,還是必須不斷播種,不斷灌溉。這不是開始,亦絕不是收煞,它一樣也會隨著日月流逝,春種秋收,永無休止。如同被他殺害那人所言,這是他的無間地獄,他當如何求解脫。
被他刻意忽略的景象,重新被他記起。一路走來,多少良田毀棄,生滿離離野草;多少村舍冷落,不見依依炊煙;多少他永不可進入卻永遠要被他影響的人生,為了他蕭氏一姓的大業而匱乏,而殘缺,而敢怒不敢言。
有因方有果,以鮮血灌溉出的權勢,最終會收獲什麼樣的結果?他自己的一生就是活生生的例證。
透過那輪即將圓滿的紅月,他看見了他的人民,從長州到京師的一路上,扶老攜幼,站立於為鮮血滋榮的土地;他看見了他的人民,千秋萬世,輪回轉生,站立於為鮮血摧殘的土地;他看見了他的人民,別無選擇,永不得解放地站立於為鮮血玷汙的土地。這是他們的無間地獄,他們當如何求解脫?他們的麵目閃爍無定,不斷變幻,永恒不變的,是同樣一雙雙望向他的盈盈的淚眼,“吾王不返。”
吾土。
吾民……
兵戈聲不知何時止息,眼前天空由墨轉灰繼而轉青,隻有那輪血色圓月,卻始終堅定地倔強地占據著長天一隅,直到最終的最終,無可奈何,為東升的白日取代。
定權活動了一下已經冰冷僵直的身軀,一隻手在他麵前伸出,他抬頭,避開了顧逢恩支援的手,自己倚地艱難起身。
失去了夜色的善意與惡意並存的掩蔽,他清晰地看到了腳下的修羅場。過往一切書本上、詩文中、經卷裏描摹殘酷,描摹苦難,描摹恐怖,描摹血腥無間的白紙黑字,此刻染盡濃墨重彩,活色生香於他目前,活色生香於他耳鼻心意間。當文字裏的一切警示都成真,他尚有回頭之路否?
他的雙手微微發抖,然而麵色早已經回複平常。顧逢恩握住他一隻手,道:“殿下千秋大業,即發祥於此地今朝。”
他抽回了手,緩慢而堅決地搖頭,“收手罷,儒哥哥。”
顧逢恩不可思議地望向他,問道:“殿下說什麼?”
定權輕輕一笑,“我說就此收手罷。”
顧逢恩始明白他所謂的收手就是收手的意思,愣了片刻,冷冷問道:“你知道陛下叫你到這裏來,是什麼意思嗎?”
定權點點頭,“我若不清楚我父的心意,根本活不到今日。”
顧逢恩突然作色道:“那麼事到如今,你才開始害怕了嗎?已經晚了,你早已沒有退路了!”
他搖搖頭,“回頭就是退路。”
顧逢恩上前兩步,兩手緊緊地壓在了他的雙肩上,忍無可忍地問道:“這是你最後的機會,隻需這一次,隻要試這一次就好!你到底在害怕些什麼?!”
他回答:“我害怕試過了這一次,就會習慣,就會耽溺,就會喜愛,最後和你一樣,就會以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我還害怕,當我覺得這是天經地義之後,我會成為陛下,而你會成為武德侯。”
顧逢恩愣了片刻,一手忽然握拳,狠狠地擊打在了他的下頜上。
軟弱的君王倒地,聽見了對方輕蔑而失望的聲音:“你這個懦夫!早知你如此軟弱,如此無能,如此滿腹婦人之仁,我父,我兄,我帳下萬萬將士,還有盧世瑜、張陸正,還有你的親堂兄,他們何苦為你戰鬥,為你浴血,為你犧牲!”
他的耳畔嗡嗡作響,疲乏到了極點,索性攤開手腳仰麵躺在城垣馬道之上,睜眼靜靜地看著頭頂青天。雨過後,澄淨如此,明媚如此。
他的表兄多少年前沒有聽清的斥責,這回自己總算替他聽清了。
顧逢恩低頭望著他,突然丟下了腰間佩劍,卸下鬥篷,也並排躺到了他的身邊。如同多年以前,他們都還年輕,都還天真地以為白是白,黑是黑,正是正,誤是誤;都還天真地信任著聖人書、父母言,信任著仁義終可戰勝詐詭,正直終可打敗邪惡。他們唯獨不肯相信的,就是他們生存的這個世上,其實更多的是失敗的王者,和成功的賊子。那時候的他們,並排躺在京郊南山的茸茸青草上,一同望著頭頂的無垠藍天。他說:“臣輔佐殿下做萬世明君。”他所關心並非在此,繼而問:“那麼你不走?”他笑著許諾:“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