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唳華亭(新)70(3 / 3)

他身上春衫單薄,是廣袖的白襴袍,腰間卻係著一條毫不相配的白玉帶,他自然看到了這一點不協調,慨歎道:“殿下這次的棋,走得實在太險。”定權笑道:“果然是血脈相通,他也是這麼說的。”許昌平垂頭無語,半晌方道:“臣謝殿下。”定權擺手道:“我這麼做並不是為了你。我不過擔心彼等按圖索驥,終有事發之時,倒不如先聲製人,尚可占得先機。況我原本預計,陛下尚要查訪一度,不想天子聖明至此,也少讓主簿吃了許多苦。”他看著許昌平,沉吟片刻,方繼續道:“所以主簿不必太過自責,也不必太過多情。”許昌平道:“臣明白。殿下不是為臣,殿下也不止為此,殿下苦心孤詣,是為最小損傷大局。殿下所欲者大,臣管窺蠡測,豈能盡覽盡察。”

他歎息:“我很慚愧,最終還是不能用君子的方式堂堂正正地擊敗小人。”

他回答:“這是時代的過錯,不是一人的。”

桂棟蘭橑,彤庭玉砌外是平原晴翠,古道遠芳;平原古道外是靉靆輕嵐,如黛青山;青山外是翠色氤氳的無垠青天。仲春與暮春的交際,金穀送客的王孫默默無語,背手靜立,目與雲齊。

許昌平順著他目光一同看去,良久方歎氣道:“臣今晨方離墩鎖,不知朝事已經如何。”定權正色道:“朝事無論如何,主簿既已離朝,便已與主簿沒有半分幹涉。我此來特意囑咐,主簿回歸,留嶽州也罷,返郴州也罷,讀書煮酒也罷,采樵鋤豆也罷,望今生安樂,千萬珍重。主簿的家人已經在等候,這些年我雖不曾慢待他們,然則也請主簿待我致歉。”

許昌平無言半晌,方釋然笑道:“殿下可知道,五年前的端五,殿下告訴臣安軍書一事時,臣便有預感,殿下固是明君,而臣之事大約不諧矣。”定權笑道:“那時回頭,尚可上岸,主簿又何必一意孤行呢?”許昌平笑道:“依殿下行事,我若回頭,隻怕也是苦海無邊。前後既都是苦海,臣又何必背上背主的惡名?”定權笑道:“原來主簿無法轉舵,是因為已錯上了賊船。”許昌平笑道:“正是。”定權搖頭大笑道:“主簿慎言,不要忘記了,我今日仍舊是太子。”許昌平的目光停留在了山外青天,笑道:“我也是因為,我們明知道,最終都是會死的,可是之前不也要先活著嗎?”

定權轉向他,遞出手中金鞭,道:“時候不早,主簿行動不便,願早動身。此雖駑馬,或可助主簿足力,青春為伴早日還鄉。”

許昌平拱手謝恩,見定權似欲召回東宮衛,忽又遲疑道:“殿下,今日一別,詎相見期。當日約定,尚有一事,臣……”

定權平靜一笑,阻止道:“不必多說了,我大概已經知道了。”

許昌平麵色忽變,道:“殿下?!”

定權搖首笑道:“主簿可還記得那年雨中在我書房內烹茶,主簿言令堂神主奉於梵宮某處,我隨即遣人查訪,方查知中有一比丘尼眼角生朱砂痣,俗家姓宋,廿載前便皈依三寶。她其實便是主簿生母罷,如此亦可解釋,五年前中秋,我被禁後主簿為何告假隻身返鄉,以致誤班半日。主簿是谘詢舊事,以為參謀的罷?”

許昌平無言以對,浩浩春光中忽驚覺冷汗如雨,定權亦注意到了,上前為他整了整衣領,笑道:“主簿母與孝敬皇後既屬舊日至交,主簿卻為何定要向我隱瞞萱堂尚在之事?我想,大約隻有一個緣故,鹹寧公主夭折或與令堂有關。我問過宮中舊人,映證揣測,不敢確定—當年冒主簿姨母之名,入宮侍奉公主的當為主簿親母,孝敬皇後理應心知。事後所以隱瞞,所以逆天命立主放她出宮,大概也是因為知道主簿尚在人間罷?大概也是想保護主簿不至牽連曝露罷?我身為人子,為尊者諱,不敢詆詬父母,此事不敢深想,也不敢再深究。”

許昌平終於膝頭一軟,跌跪在了地上,稽首至塵埃,垂淚道:“臣有萬死之罪。臣父既殤,臣母不堪苦痛,怨懟無門,嗔恚為蠱心魔作祟,不得自拔,以致重躋天宮,戕害舊主。雖得沐舊主無限慈悲提拔,幡然醒悟,然大錯已經鑄成,雖死無可補救,唯歸正釋門,二十年日夜為舊主禱祝,以贖罪愆。臣首次見殿下時,所言其實本心。臣所以登堂入室,實非為未曾謀麵之臣父,不過願肝腦塗地,以報臣母恩人,以贖臣母罪業。有成功一日,真相昭白,臣雖盤水加劍,受王法顯戮,臣母或可得安樂涅槃,或可免下無間地獄,輪回永不得解放。”

定權淡淡一笑道:“我早該想到,孝敬皇後就是那之後沉屙的。”

許昌平泣血道:“臣罪丘山,萬死莫贖。然今時今事,不敢殞命以害殿下大業。望殿下早下決斷,時至而行,殿下踐祚之日,即臣以死報殿下大恩之時。”

定權搖頭道:“我剛才說過什麼?我望主簿忘卻紛爭,此生安度。你為我已做得太多了,那些都是前人的紛紜恩怨,你本無罪,如我本無罪。”

許昌平抬起為血淚模糊的雙眼,良久方笑歎道:“殿下待人,有時候實在太過仁慈。”

定權微笑問道:“假如這份仁慈是給主簿的,主簿還會這麼說麼?主簿還是不需要嗎?”

許昌平舉手加額,向他艱難行大禮,道:“臣需要,且臣感激。”

定權背手望著他,一笑道:“哥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