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唳華亭(新)66(2 / 3)

恥辱有具象,也有聲音。

李指揮下令解除了刑具,軍士捧上了大半盆帶冰的融水,徑直將罪人剛獲解脫的雙手浸入了水中,鮮血瞬間融去,駭人的腫脹也頓時消除了不少。這樣處理,適才已至極限的罪人似乎又可以再承受新一輪的鍛煉。更何況半盆冰水兜頭澆下,連帶罪人的精神都清明了不少。

於是接下來便是新一輪,鮮血、斷肢、呻吟一一再現,定權忽覺自己的嘴角上,亦滿是血腥氣。或許是因為天子在麵前,真正酷烈的刑罰都沒有呈上,但是十根不起眼的竹木,亦足夠演出一堂血腥的鬧劇。

皇帝不知思想起了什麼,麵色亦稍有不快,他的手指忽然敲了敲案麵,金吾軍士再次放鬆了刑具。

指揮知道皇帝的心思,所以察言觀色後代替皇帝發問道:“太子殿下將玉帶賜給你的時候,可有對你說了些什麼話?”

罪人渾身脫力,目光恍惚,搖了搖頭,奮力從齒縫中咬出幾個字:“沒有。”

指揮接著代替皇帝發問:“但是或有人指認,太子將此物賜你時,言道日後事成,許你異姓王爵。”

許昌平驚詫萬分地望向堂上站立的定權,煌煌燈火下對方光潔的麵龐卻沒有一絲波瀾,自然也不可見驚恐、憤怒、委屈與分辯的冀圖。

他們相知已整六載,他們擁有共同的血緣,這樣的示意已經足夠引起他的警覺。

罪人的目光開始閃爍,呼吸也開始粗重,沒有呼喊冤屈,甚至沒有搖頭反對。精明的指揮知道人犯的動搖和崩潰往往隻在一瞬間,換言之,自己的功勳和業績也往往就成就在一瞬間。他示意,竹木再次逼迫式地收緊,而這一次,鮮血卻突然從罪人的齒縫中踴躍淌出。

刑者先於君主和長官意識到了什麼,連忙上前扳開了罪人緊咬的牙關,愕然回報道:“陛下,罪臣咬舌了……”

話音尚未落,適才一語不發的太子忽然厲聲喝命道:“李指揮,叫他們卸了刑具!速去傳太醫!”

皇帝挑了挑眉毛,冷笑道:“太子殿下,近來好壯的脾氣,這是朕的親軍,不是你的家奴!”

定權眉目間毫無怯意,針鋒相對冷笑道:“陛下,攻訐者連異姓王爵的無稽言語都說出了,臣還有什麼可畏懼的?此人若是死了,臣的嫌疑可就再也洗不脫了。”

出乎意料,皇帝居然沒有生氣,轉而對指揮李氏下旨道:“就照太子說的,救不回來這人,朕就把你交給太子處置。”

眾人匆忙奔走,將昏厥的許昌平架了下去。地麵的冰水與血水也旋即被清理幹淨,一室之內,沒有遺留任何苛政的痕跡。皇帝招手,看著定權前行,道:“你覺得是無稽之談,可是用來解釋贈帶一事,倒是入情入理,況且他有則言之,無則不言,何必演這一場苦肉戲?所以你也休怪朕多心。今夜看來他是開不了口了,那不如你來回答朕,你們究竟要成什麼事?”

定權撩袍跪倒在皇帝足邊,道:“陛下,事已至此,臣不敢辯解,不可辯解。臣請陛下準許三司介入此案,待他清醒,臣願當世人麵與此人對質。”他仰起頭來,認真地建議:“對了,還有趙王。唯此,臣或尚有一線生機。”

皇帝冷哼一聲道:“你若五年前就愚昧如此,今日在窮山惡水間的便不是你哥哥,該當是你。如你所言,國家多事,朕不想過分動搖國本,不如你私下裏告訴朕,是哪幾個衛,朕或可給你一線生機,朕說過,還是可以中旨處決了他結案。”

定權厭煩地回應道:“臣愚昧?陛下果然不及等他醒來,趁此地什麼都是現成的。臣斷無他這般意誌,臣也說過,臣畏痛。”

皇帝道:“你不用過於著急,你堅持這副無賴嘴臉,不愁沒有用到它們的日子。隻是今晚,朕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他轉過頭去吩咐:“拿上來。”

一路侍奉輿車的內臣之首聞言捧上一隻漆匣,當著皇帝的麵揭開,皇帝問道:“認得這是什麼東西嗎?”

定權隻看了一眼,回答道:“這是皇太子的金寶,還有臣的私印。”

皇帝道:“朕估計,上十二衛你大概還沒有本事染指,那麼有件事要勞煩你,可否用你的那筆獨技給二十四京衛的指揮各寫一封私信,朕這就遣人給他們送去。”

定權冷笑道:“陛下何必舍近謀遠,將二十四衛指揮盡數換新,豈不穩妥至極?”

皇帝道:“你又何必明知故問?你心裏清楚,於今這是代價最小的辦法。”

定權頷首,道:“陛下聖明。於今情勢果然有些為難,外患尚未平,朝中又多風波,陛下此前雖有疑惑,而真正認定我有逆行,就是在今日抄到玉帶之後。若於一二日內將京軍二十四衛的將軍盡數更換,這場風波大概不亞於天家弟訐兄、子逆父、臣欺君的齷齪官司。然而不及早鏟除隱患,又要慮日久生變,畢竟臣現在已成困獸。不若如此,盡管丟些顏麵,卻可保大局安穩無虞,然後尚可徐徐圖之。而且今夜必行,是因為明朝過後,或許走失了風聲,再作為亦無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