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唳華亭(新)03(2 / 3)

如是對峙良久,忽聞皇帝下令道:“去取廷杖來。”王慎不想他半日竟思忖出這麼一個主意來,不由大驚,連忙求乞道:“陛下欲如何?”皇帝冷冷道:“他自己都認了罪,你還有什麼要替他辯白的?”王慎撲通一聲跪倒諫道:“宗室有過,不涉謀叛,援國朝成例,不過奪俸申斥而已。刑不上大夫,何況王公?儲副萬金之軀,牽係國祚,不可輕損,請陛下千萬慎之。”皇帝冷笑道:“朕知道皇太子朕已經得罪不起,朕的兒子朕也得罪不起嗎?”他既出此語,定權接話道:“‘得罪’一語,臣萬不敢承受,陛下定要使用,臣有死而已,還請陛下體恤收回。”又對王慎道,“這是陛下天恩,王翁緣何不察?陛下之意,此非君罪臣,乃父教子,非是國法,而行家法。請王翁千萬體恤我,速去傳旨。”又抬頭道,“起居注可也聽明白了,此我天家家事,你等可速速回避。”侍奉一旁的兩個起居注麵麵相覷,手中疾書的筆也停了下來,又見定權叩首道:“臣謝過陛下回護保全之恩。”

皇帝冷眼旁觀,此時笑了一聲,居然未再發作,揮手吩咐起居注道:“你們退下,適才是朕怒語,望勿錄入。”眼見眾人退出,才又對王慎道,“你還愣著做什麼?他等你的成全,你反倒不肯了嗎?”王慎於一邊細細思索前事,此刻方稍稍體悟出,今日事體遠不如自己想得簡單。年底決獄時未經申報推恩赦免個把無大罪的低級官員,雖然於律不符,深究起來也可以扣上以庶政侵大政的罪名,但此舉自前朝起便早已變成朝中私下的成例,上行下效也是不爭實情。今日皇帝借題發揮,所為緣由,想必父子二人心中皆如明鏡台一般,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倒是自己一個外人,反倒在一旁幫襯了若幹兩頭皆不討好的腔。隻是想是想明白了,終究還是覺得心寒齒冷,又不忍心眼看太子吃虧,悄悄看他,見他眸子低垂,一副神遊物外的淡漠神情,仿似此事便根本沒有自己的幹係一般。也心知他素來的脾氣,此刻要他求饒真是難上青天,隻好跺腳退了出去。

待王慎回歸,將一應事務拖拖拉拉鋪排完畢,已過了小半時辰,事態仍無轉機,知道今日已經無力回天,隻好示意內侍上前服侍定權除冠。定權側首避開,親自動手將頭上折腳皂紗巾摘了下來,遞到從人手中,又解除腰間玉帶,站起身走到刑台前,帶著滿目嫌惡伸手一抹黑色刑凳,低頭瞧了一眼自己的指腹,這才俯下身去。

皇帝無視他種種做作,冷笑著對王慎道:“你看著他從小到大,隻有這些小聰明,這些年來一點也不曾長進。”王慎答也不敢,笑亦不忍,尷尬點了點頭。一時聽得殿內沉沉杖擊聲起,越發咬牙攢眉,不忍察看,心中默默計數,待數到三十有奇,仍不聞太子呻吟求告,亦不聞皇帝鬆口恩赦,不由得著了慌。睜眼隻見定權一張秀異麵孔,此刻早成青白之色,五官亦皆已扭曲。王慎嚇得不輕,撲通一聲跪倒,央告皇帝道:“陛下開恩。”又轉頭對定權道,“殿下說句話呀,老臣求你了。”見父子二人皆不為所動,終於咬了咬牙,俯首在太子身邊耳語道,“殿下,你就想想娘娘罷。”定權影影綽綽聽到這話,已近昏迷的神誌凜然一驚,忽然從嘴角牽出了一個難看苦笑,咬牙低聲道:“陛下—”皇帝問道:“他有什麼話?”

王慎忙替他描補道:“殿下乞陛下寬恕。”

皇帝看了王慎一眼,又冷目定權半晌,終於抬了抬手,見內侍隨即停了行杖,頓了片刻道:“罷了,你且回你的西府去,這兩月也先不必出席經筵朝會,好好閉門思過吧。謝罪的文書,叫春坊④上奏。”說罷拂袖而去,見王慎愁眉苦臉跟隨在身後,問道:“你既如此擔心他,都不懼當麵欺君了。不去送他,又跟過來做什麼?”王慎尷尬笑笑,道:“老臣不敢。”卻還是留步原地,待皇帝走遠後連忙折回,去查看定權。

一個低階內臣此刻卻橫生好奇,趁人皆不注意扯住一年小侍者問道:“陛下說王常侍的話是什麼意思?”小侍答道:“是為了先前替殿下遮掩說的那話吧。”內臣道:“你離得近,可聽見了?”小侍道:“我聽見了,殿下說的是—陛下,這不公平。”內臣問道:“什麼不平?”小侍冷笑道:“這是貴人的事情,我又怎麼知道?想是天下本無公平事,譬如你向我打聽了,扭頭便報給你家陳大人,獲獎獲賞,我尚覺得不平呢。”內臣笑斥道:“你休要渾說。”轉頭看看左右無人,摟著他肩一並離開。

王慎親自帶人護送太子回到西苑,又著急去囑咐太醫。因為太子元妃去歲歿,此時隻能倩人⑤喚來幾位品階較高的側妃,一時間,暖閣內不免一片混亂哭嚷乃至念佛之聲。

定權終於被她們的嚶嚶哭聲鬧醒,越發覺得煩躁不堪。幾位側妃見他醒轉,紛紛圍到床前查看,她們朱口亂啟,定權也分辨不出到底在說些什麼,鼓了半晌氣力,哆嗦著咬牙道:“出去,待我真死了再煩諸位來哭不遲!”幾位側妃愕然,互看兩眼,隻得哭哭啼啼一一離去。太醫院的院判隨後便抵達,一進閣門便吩咐內臣取熱湯,察看太子傷勢,見中單上血漬已成赭色,早與傷口凝結在一處,歎氣道:“殿下權且忍耐。”給定他喂了幾口參湯,這才用剪刀慢慢將中單剪開,替他將傷處整理幹淨,直折騰到夜深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