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未了,抬起頭來,忽見立人身畔、站在桌子角上的小玉,嚇得麵如土色;一雙迷花的小眼,睜得大大的,注定了窗外。大家沒留意,勝佛也吃了一驚。隨著他的眼光,剛瞟到門口,隻見氈簾一掀,已跨進一個六尺來長、紅顏白發、一部銀髯的老頭兒,直向立人處走來。滿房人都出乎意外,被他一種嚴重的氣色壓迫住了,都石象似的開不出口。小玉早顛抖地躲到壁角裏去了。立人是膽粗氣壯的豪公子,突然見這個生人進來得奇怪,知道不妙。然不肯示弱,當下丟了筆,瞪著那老者道:“咦,你是誰?怎麼這般無禮地闖到我這裏來!你認得我是誰嗎?”那老頭兒微笑了一笑,很恭敬地向立人打了一個千道:“誰不認得您是莊製台的公子莊少大人。今天打聽到您在這裏玩,老漢約了弟兄們特地趕來伺候您。”立人扮著很嚴厲的樣子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兒,你要來見我,你怎麼不和我帶來的鏢師們接一個頭呢!”老頭兒冷笑了一聲道:“您要問他們嗎?膿包,中什麼用!聽見老漢一到,逃得影兒也沒一個。”勝佛聽到這裏,忽然心上觸著一個人,忙奔過來拉住那老頭兒的手,哈哈笑喊道:“你莫非是京師大俠大刀王二嗎?我和立人念叨了你多少年,不想廝會在這裏,這多僥幸的事!立人,我和你該合獻三千金,為壯士壽。”那老頭兒反驚得倒退了幾步,喊道:“我不是王二,我是不愛虛名、隻愛錢。老漢還不識這位大人是誰。既蒙這樣豪爽的愛結交,老漢也就不客氣地謝賞。”說罷,就向勝佛請了一個安。勝佛忙扶住了道:“我是戴勝佛,專愛結識江湖奇士,這一點兒算什麼。”老頭兒道:“原來是戴三公子,怪不得江湖上都愛重你好名兒。”立人被勝佛這麼一攬,真弄得莫名其妙,瞪著眼隻望勝佛;又看看那老頭兒,隻見還是威風凜凜地矗立不動。滿座賓客早已溜的溜、躲的躲,房中嚴靜地隻剩了四個人。忍不住地問道:“我和戴大人已經答應送給你三千金,那麼你老人家也可以自便了。”那老人裝了一個笑臉道:“剛才戴少大人說的三千金,是專賞給我的。眾弟兄還沒有發付,他們辛苦一場,難道好叫他們空手而回嗎?”立人這回也爽快起來了,忙接口道:“好了,好了!我再給他們兩千,歸你去分派罷。”那老漢還是兀立不走。勝佛倒也詫異起來,分外和氣地說道:“壯士還有話說嗎?要說,請說。”老頭兒嘲諷似開口道:“兩位少大人倒底還是書呆子,這筆款子難道好叫老漢上門請領嗎?兩位這般的仗義疏財,老漢在貴家子弟中還是第一次領教呢!那麼索性請再爽利一點, 當場現付罷! 省得弟兄們在外邊囉唕,驚動大家!”立人頓時發起極來道:“我們身邊怎麼會帶這許多款子,小玉又墊不起。這怎麼辦呢?”回過頭來向著勝佛和屋角裏正在牙齒打架的小玉道:“是不是?我們既出口了,其實斷不會失信。”那老兒道:“我們也知道兩位身邊不會有現款,好在有得是票號錢莊。沒法兒,隻好勞動那一位大駕走一趟了。”立人道:“隻怕我們趕車兒的一時叫不齊。”老頭兒道:“不妨事,我早預備下一輛快車候在門口。老漢伺候了一塊去走一遭。”立人和勝佛都驚訝這老頭兒布置得太周密了。勝佛就站起來,拉了立人道:“咱們跟他去。那麼上哪一家去呢?”立人此時隻答了一句:“到蔚長厚去取。”身不由主地跟著那老人同到門口,果然見一輛很華美的小快車駕著一頭菊花青騾子,旁邊還係著一匹黑騾呢!隻見那屋子四圍的街路上東一簇、西一群,來來往往,滿是些不三不四的人,明明是那話兒了。那老頭子一到門外,便滿麵春風地來招呼立人、勝佛上車,自己也跨上黑騾。鞭絲一揚,蹄聲得得地引導他們前進。勝佛在車箱裏和跨在車沿上的立人搭話。勝佛道:“今天的事全是我幹的。這筆款子你不願出,算我的帳,將來劃還你!”立人搖著頭道:“你真說笑話了!我們的交情還計較這些。倒是今天這件事來得太奇怪, 怕生出別的岔子。 化幾個錢滿不在乎。”勝佛道:“你放心。你瞧那老兒多氣魄、多豪爽、多周密,我猜準他一定是大刀王二。我們既然想在政治上做點事業,這些江湖上的英雄也該結識幾個,將來自有用處。這些錢斷不會白扔掉的。”兩人說說講講,不多會兒,車子已停在蔚長厚門前。立人等跳下車來,那老頭子已恭恭敬敬地等候在下馬石邊,低聲道:“老漢不便進去,請兩位取了出來,就在這裏交付。”立人點頭會意,立刻進去開了兩張票子。開好了就出來,把一張三千的親手遞給老頭子,一張兩千的托他去分配。那老兒又謝了,隨口道:“老漢今天才知道兩位都不是尋常紈袴,戴少大人尤其使我欽佩得五體投地。不瞞兩位說,老漢平生最喜歡劫富濟貧,抑強扶弱,打抱不平。隻要意氣相投的朋友,赴湯蹈火,全不顧的。今天既和兩位在無意中結識了,以後老漢身體性命,全個兒奉贈給你們,有什麼使喚,盡管來叫我。不過我還有一個不知進退的請求,明天早上,我們在西山碧雲寺有一個聚會,請兩位務要光臨。”勝佛道:“我第一要問明的,你到底是不是王二?再者我還有叨教的話,何妨再到口袋底去細談一回。”老頭子笑道:“我是誰,明天到碧雲寺便見分曉,何必急急呢!口袋底請兩位不用再去了,我已吩咐了趕車的徑送兩位回府。老漢自去料理那邊的事,眾弟兄還等著我呢!”說完一席話,兩手一拱,跳上騾背,疾馳而去。這裏立人和勝佛隻得依了他話,回得家來,商量明天赴會的事。勝佛堅決主張要去,立人拗不過,隻得依了。
到了次日,勝佛天一亮就起來,叫醒立人,跨了兩匹駿馬,一個扈從也不帶。剛剛在許多捎雲蔽日的古檜下落馬,一進頭門,那老頭子已迎候出來。一領就領到了大殿東首的一間客廳上,齊齊整整地排開了六桌筵席。席麵上已坐滿了奇形怪狀肥的、瘠的、貧的、富的、華絢的、襤褸的、醜怪的、文雅的一大堆的人,看見勝佛、立人進來,都站起來拍掌狂呼地歡迎。那老人很殷勤地請勝佛和立人分了東西,各坐了最高的座位,自己卻坐了中間一個最低的主位。筵席非常豐盛。侍席的人遍斟了一巡酒,那老者才舉起杯來,朗朗地說道:“老漢王二,今天請各位到這裏來,有兩個原因:一是歡迎會,二是告別筵。歡迎會,就為我們昨天結交了戴勝佛、莊立人兩位先生,都是當今不易得的豪傑,能替國家出力的偉人。我們弟兄原該擇主而事。得了這兩位做我們的主人,我們就該替他效死。從今日起,凡我同會的人都是戴、莊兩先生的人,無論叫我們做什麼事、到什麼地方,都不問生死地服從。而且明裏暗裏,隨時隨處,每日輪班保護。這就是歡迎會的意思。第二是因為當今第一忠臣,參威毅伯、連公公的韓惟藎侍禦,奉上旨充發張家口。他是個寒士,又結了許多有勢力的仇家,若無人幫助保護前去,路上一定要被人暗害。這種人是國家的元氣,做大臣的榜樣。我聽見人說,他摺子裏有幾句話說到皇太後的道:‘皇太後既歸政皇上矣,若猶遇事牽製,將何以上對祖宗、下對天下臣民!’你們看,多麼膽大,多麼忠心!我因欽敬他的為人,已答應他親身護送;又約了幾個弟兄,替他押運行李。擇定後日啟程,順便給諸位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