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陽伯順便就叫仆歐點菜,先給郭掌櫃點了蕃茄牛尾湯、炸板魚、牛排、出骨鵪鶉、加利雞飯、勃朗補丁,共是六樣。自己也點了蔥頭湯、煨黃魚、牛舌、通心粉雀肉、香蕉補丁五樣。仆歐拿了菜單,打上號碼,自去叫菜。這裏兩人方談起正事來。郭掌櫃先開口道:“剛才我仿佛聽見小玉給你說什麼姓章的,那個人你知道嗎?”陽伯道:“我不知道,就聽見莊稚燕叫他鳳孫。”郭掌櫃道:“他就是前任山東撫台章一豪的公子,如今新襲了爵,到裏頭想法子來的。我才信上說的就是他。”陽伯道:“那怕什麼?他既走了那一邊兒,如今餘道台才鬧了亂子,走道兒總有點不得勁。這個機會,我們正好下手呢!”郭掌櫃道:“話是不差,可就壞在餘道台這件事。餘道台的銀子原說定先付一半,還有一半也是永豐莊墊付的,出了一張見缺即付的支票。誰曉得趕放的明文一見,果然就收了去了。如今出了這意外的事,如何收得回來呢!他的款子,收不回來不要緊,倒是咱們的款子,可有點兒付不出去了。我想你在先自己付的十二萬正款,固然要緊,就是這永豐莊擔承的六萬,雖說是小費,裏頭幫忙的人大家分的,可比正款還要緊些呢!要有什麼三差五錯,那事情就難說了!我瞅著久豐的當手,著急得很,我倒也替你擔憂,所以特地趕來給你商量個辦法。”陽伯呆了呆,皺著眉道:“兄弟原隻帶了十二萬銀子進京,後來添出六萬,力量本來就不濟的了。虧了永豐莊肯擔承這宗款子,雖覺得累點兒,那麼樹上開花,到底兒總有結果,兄弟才敢豁出做這件事。如今照你這麼說,有點兒靠不住了,叫兄弟一時哪兒去弄這麼大的款?可怎麼好呢?”郭掌櫃道:“你好好兒想想,總有法子的。”陽伯躊躇了半天,忽然站起來,正對著郭掌櫃,兜頭唱了一個大喏道:“兄弟才短,實在想不出法子來。兄弟第一妙法,隻有‘一總費心’四個字兒,還求你給我想法兒吧!”郭掌櫃還禮不迭道:“你別這麼猴急。你且坐下,我給你說。”陽伯又作了一揖,方肯坐了。郭掌櫃慢慢道:“法子是有一個,俗語道:‘巧媳婦做不出無米飯。’不過又要你破費一點兒才行。”陽伯跳起來道:“老郭,你別這麼婆婆媽媽的繞彎兒說話,這會兒隻要你有法子,你要什麼就什麼!”郭掌櫃道:“哪個是我要呢?咱們夠交情,給你辦事,一個大都不要,這才是真朋友。隻等將來你上了任,我跟你上南邊去玩兒一趟,閑著沒事,你派我做個賬房,消遣消遣,那就是你的好處了。”陽伯道:“那好辦。你快說,有什麼好法子呢?”郭掌櫃道:“別忙。你瞧菜來了,咱們先吃菜,慢慢兒地講。”陽伯一抬頭,果然仆歐托著兩盤湯、幾塊麵包來。安放好了,陽伯又叫仆歐開了一瓶香檳。郭掌櫃一頭噉著麵包、喝著湯,一頭說道:“你別看永豐莊怎麼大場麵,一天到晚整千整萬地出入,實在也不過東拉西扯、撐著個空架子罷了!遇著一點兒風浪就擋不住。本來呢,他的架子空也罷、實也罷,不與我們相幹。如今他既給我們辦了事,答應了這麼大的款子,他的架子撐得滿,我們的事情就辦得完全;倘或他有點破綻,不但他的架子撐不成,隻怕連我們的架子都要坍了。這會兒也沒有別的法子,隻有大家夥兒幫著他,把這個架子扶穩了才對。要扶穩這個架 子,也不是空口說白話做得了的,要緊的就是銀子。但是這銀子,從哪兒來呢?”陽伯道:“說得是,銀子哪兒來呢?”郭掌櫃道:“哈哈,說也不信,天下事真有湊巧,也是你老的運氣來了!這會兒天津鎮台不是有個魯通一魯軍門嗎?這個人,你總該知道吧!”陽伯想了想道:“不差,那是淮軍裏頭有名的老將啊!”郭掌櫃笑道:“哪裏是淮軍裏頭有名的老將!光是財神手下出色的健將罷!他當了幾十年的老營務,別的都不知道,隻知道他撐了好幾百萬的家財。他的主意可很高,有的銀子都存給外國銀行裏,什麼彙豐呀、道勝呀,我們中國號家錢莊,休想摸著他一個邊兒。可奇怪,到了今年,忽然變了卦了,要想把銀子勻點出來,分存京、津各號,特地派他的總管魯升帶了銀子,進京看看風色。這位魯總管可巧是我的好朋友,昨日他自己上門來找我,我想這是個好主兒,好好兒恭維他一下。後來講到存銀的事情,我就把永豐薦給他。他說:‘來招攬這買賣的可不少,我們都沒答應呢!你不知道我們那裏有個老規矩,不論哪家,要是成交,我們朋友都是加一扣頭,隻要肯出扣頭就行。’今天我把這話告訴永豐,誰曉得永豐的當手倒給我裝假,出扣頭的存銀他不要。我想這事永豐的關係原小,我們的關係倒大,這扣頭不如你暫時先墊一下子,事情就成了。這事一成,永豐就流通了,我們的付款也就有著了。就有一百個章爵爺,那上海道也不怕跑到哪兒去了。你看怎麼著?使得嗎?”陽伯道:“他帶多少銀子來呢?存給永豐多少呢?”郭掌櫃道:“他帶著五六十萬呢!我們隻要他十萬,多也不犯著,你說好不好?”陽伯頓時得意起來道:“好好,再好沒有了。事不宜遲,這兒吃完,你就去找那總管說定了,要銀子,你到永豐莊在我旅用的折子上取就得了。”兩人胡亂把點菜吃完,叫仆歐來算了賬,正要站起,郭掌櫃忽然咦了一聲道:“怎麼外邊已經散了?”陽伯側耳一聽,果然鴉雀無聲,傴身湊近風窗向外一望,隻見那大餐桌上還排列著多少咖啡空杯,座位上卻沒個人影兒。陽伯隨手拉開風門道:“我們就打前麵走吧!”於是陽伯前行,郭掌櫃後跟,闖出廳來,一直地往外跑。不提防一陣嘁嘁喳喳說話聲音,發出在那廳東牆角邊一張小炕床上,瞥眼看見有兩人頭接頭地緊靠著炕幾,一個仿佛是莊稚燕,那一個就是小玉說的章鳳孫。見那鳳孫手裏顫索索地拿著一張紙片兒,遞與稚燕。陽伯恐被瞧破,不敢細看,別轉頭,跟郭掌櫃一溜煙地溜出那番菜館來,各自登車,分頭幹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