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傅如玉義激勸夫 魏進忠他鄉遇妹(3 / 3)

次日,果然各鋪家來拜,也有就請酒的。進忠問侯老道:“貴處二府好麼?”侯老道:“好卻好,隻是性直些,山西人最強鯁。”進忠道:“聞得是南邊人。”侯老道:“他是山西沁州人。”進忠道:“姓甚麼?”侯老道:“姓王。”進忠道:“聞得是姓魏。”侯七道:“前官姓魏,是薊州人,不上三個月就丁憂回去了。”進忠聽見,驚訝起來。侯老道:“是令親麼?”進忠道:“是家叔。”說畢,心中抑鬱,酒也不大吃,推醉去睡了。心中淒慘道:“千裏而來,指望母子相會,不意又回南去!何時才得見麵?”淚涔涔哭了半夜。睡不著,隻見月色橫窗。推開樓窗,隻見明月滿天,稀星數點。坐了一會,覺得有些困倦,關上窗子上床睡下。忽聽得琵琶之聲,隨風斷續,更覺傷心。再側耳聽時,卻是聲從內裏出來,時人有《春從天上來》詞一首道得好:

海角飄零,歎漢苑秦宮,墜露飛螢。夢回天上,金屋銀屏,歌吹競舉青冥。問當時遺譜,有絕藝鼓瑟湘靈。促哀弦,似林鶯嚦嚦,山溜泠泠。

梨園太平樂府,醉幾度春風,鬢發星星。舞徹中原,塵飛滄海,風雲萬裏龍庭。寫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醒醒,一軒涼月,燈火流螢。

進忠一夜無眠,早晨正要睡睡,隻見侯老引著鋪家來發布,進忠隻得起來發與他,整整忙了一日。記完賬目,已是傍晚,七官取酒來,吃了數杯,進忠覺得困倦要睡,遂收拾杯盤,討茶吃了。進忠道:“我獨宿甚冷靜,你何不出來相伴?”那七官卻也是個濫貨,巴不得人招攬他,便應允道:“我去拿被來。”進忠道:“不消,同被睡罷。”二人遂上床同寢。進忠道:“昨日一夜也未睡著,聽見你家內裏琵琶彈得甚好,是何人彈的?”七官道:“想是家嫂月下彈了解悶的。”進忠道:“令兄何以不見?”七官道:“往寶坻嶽家走走去了。”進忠笑道:“令兄不在家,令弟莫做陳平呀!”七官打了他一拳道:“放狗屁。”二人遂共相戲謔,摟在一頭去睡。

次早起來,同七官到各鋪家回拜過,街上遊玩了一回,歸家吃午飯。無事坐在門前閑談。隻見賣菊花的挑了一擔菊花過去,五色絢爛,真個可愛。此時是十月初的天氣,北方才有菊花。進忠叫他回來,揀了六棵大的,問他價錢,要六錢銀子。進忠還他四錢,不肯,又添他五分才賣。稱了銀子,七官家去取出四個花盆來,叫賣花的裁好,剪紮停當,擺在樓上。七官去約了他一班好友來看花。果然高大可愛,內中有兩棵,一名黃牡丹,一名紅芍藥,著實開得精神,有詩為證。其詠黃牡丹道:

獨點秋光壓眾芳,故將名字並花王。

陶家種是姚家種,九月香於三月香。

爛漫奇英欺上苑,輝煌正色位中央。

誰言彭澤清操遠,籬下披金富貴長。

其賦紅芍藥道:

曾於河洛見名花,點綴疏籬韻自佳。

澹掃胭脂傾魏國,朝酣玉體賽楊家。

丹心露爭春豔,細蕊含嬌暈晚霞。

正色高風原不並,隻因早晚較時差。

進忠置酒請眾人賞花。次日,眾人又攜分來複東,一連玩了幾日。

一日,進忠出去討了一回帳回來,適七官外出,隻得獨自上樓。來到半梯間,聽得樓上有人笑語,進忠住腳細聽,卻是女人聲音,遂悄悄的上來,從闌幹邊張見一個少年婦人,同著兩個小女兒在那裏看花。那婦人生得風韻非常,想必是主人的宅眷,竟直走上來。那婦人見有人來,影在丫頭背後,往下就走。進忠厚著臉迎上來,深深一揖。那婦人也斜著身子還個萬福。進忠再抬頭細看那婦人,果然十分美麗,但見生得:

眉裁翠羽,肌勝羊脂。體如輕燕受微風,聲似嬌鶯鳴嫩柳。眸凝秋水,常含著雨意雲情;頰襯桃花,半露出風姿月態。說甚麼羞花閉月,果然是落雁沉魚。欲進還停,越顯得金蓮款款;帶羞含笑,幾回家翠袖飄飄。藍田暖玉更生香,閬苑名花能解語。

那婦人還過禮,往下就走。進忠道:“請坐。”那婦人道:“驚動,不坐了。”走下樓時,回頭一笑而去。進忠越發魂飛魄散,坐在椅子上,就如癡了一般,想道:“世上女人見了無數,從未見這等顏色。就是揚州,要尋這等的也少。”昏昏的坐著癡想。

少刻,七官上樓來,問道:“你為何癡坐?”進忠道:“方才神仙下降,無奈留不住,被風吹他飛去了,故此坐著癡想。”七官道:“胡說!神仙從何處來?”進忠道:“才月裏嫦娥帶著兩個仙女來看花,豈非仙子麼?”七官道:“不要瞎說,想是家嫂同舍妹來看花時。”進忠道:“如此說,令嫂真是活候人了。帶著善才龍女,隻是未曾救苦救難。”七官道:“不要胡說,且去吃酒。”進忠道:“且緩。我問你,令兄既有這樣個嬌滴滴的活寶,怎舍得遠去的?”七官笑道:“他若知道這事時,也不遠去了。”進忠道:“何也?”七官道:“家嫂雖生得好,無奈家兄癡呆太過,兩口兒合不得,就在家也不在一處,他也是活守寡,如今到丈人家去有兩個多月了。”進忠道:“他嶽家住在何處?”七官道:“玉坻。”進忠道:“姓甚麼?”七官道:“姓客。”進忠道:“是……是石林莊的客家?”七官道:“正是。你何以曉得?”進忠道:“他家也與我有親。”七官道:“又來扯謊了!就可可的是你親戚?”進忠道:“你嫂子的乳名可是叫做印月?他母親陳氏是我姨母,自小與他在一處頑耍,如今別了有十多年了。你去對他說聲,你隻說我是侯一娘的兒子,乳名辰生,他就知道了。”七官道:“等我問他去,若不是時,打你一百個掌嘴。”

於是跑到嫂子房中,見嫂子坐著做針線,遂說道:“無事在家裏坐坐罷了,出去看甚麼花,撞見人。”印月道:“幹你甚事!”七官道:“送他看了,還把人說。”印月道:“放狗屁!他看了我,叫他爛眼睛;他說我,叫他嚼舌根。”七官道:“你罵他,他還說出你二十四樣好話來哩!”印月道:“又來說胡話,我有甚事他說?”七官道:“他連你一歲行運的話都曉得,你的乳名他也知道。”印月道:“我的他怎得知道?定是你嚼舌根的。”遂一把揪住耳朵,把頭直接到地,說道:“你快說,他說我甚麼二十四樣話?少一樣,打你十下。”七官爬起來嚷道:“把人耳朵都好揪破了,我偏不說!”印月又抓住他頭發問道:“你可說不說?”七官道:“你放了手我才說哩。”印月丟了手,他才說道:“他說你乳名叫做印月,自小同你在一處頑耍。”印月攔臉一掌道:“可是嚼舌根。他是那裏人,我就同他一處玩?好輕巧話兒。”七官道:“他說他是侯一娘的兒子,乳名辰生,你母親陳氏是他姨娘。”印月才知道:“哦!原來是魏家哥哥。你為何不早說,卻要討打。”七官道:“既然是的,如今也該到我打你了。也罷,饒你這次罷。”印月道:“你看他好大話!”七官道:“報喜信的也該送謝禮。”印月道:“有辣麵三碗。你去對奶奶說聲,好請他來相會。”七官道:“打得我好,我代你說哩!”印月道:“你看丟了拐杖就受狗的氣,你不去我自家去。”忙起身走到婆房內一一說了。婆婆道:“既是你的表兄,可速收拾,請他進來相會。”印月回到房裏,叫丫頭泡茶。七官去請進忠進來相會。正是:

隻憑喜鵲傳芳信,引動狂蜂亂好花。

畢竟不知二人相會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