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平
高大威武的將軍大步跨進莫五那低矮的剃頭鋪時,莫五正躺在太師椅裏咿咿呀呀地哼著小曲。莫五那南腔北調的小曲跟遠處傳來的隆隆炮聲極不和諧。
“飛刀,將軍要淨麵!”跟在將軍身後的警衛拍一把飛刀的肩,說。莫五猛一回頭,瞪著醉眼就看見了將軍那“雜草”叢生般的臉。莫五一個激靈,身體搖晃著問:您要刮臉?將軍哈哈大笑:刮臉!將軍的聲音如洪鍾。將軍說,聽見城外的炮聲了嗎?老子要跟小日本死拚!刮完臉回到城外,老子要跟小日本死拚到底!
莫五知道城外的形勢不妙,聽說將軍的人死了不少。莫五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站起身去取剃刀,腿卻軟軟的不怎麼聽使喚。莫五喝得八成醉了。
莫五是小城有名的剃頭匠,那把剃刀在莫五手裏玩弄得如魔術師的道具,所以,人送外號“飛刀”。莫五手藝高到啥程度?一個葫蘆變成倆——莫五的剃刀在葫蘆上飛速旋轉一圈兒,心是一個葫蘆,皮放在那裏還是一個葫蘆。那天莫五喝醉酒躺在太師椅上迷糊,要飯的疤瘌頭喊他兩聲見他沒吭聲,以為他睡死了,伸手去撈莫五放條幾上的錢,莫五一把剃刀扔過去,不偏不倚正插在疤瘌頭手指頭縫兒裏,嚇得疤瘌頭連連求饒。
莫五沒啥愛好,就喜歡小酒。隻要有酒,天塌下來莫五也不會躲。城裏的年輕人都拎著刀隨將軍到城外跟日本人血拚了,這幾天來剃頭的人極少,莫五又飲了幾口小酒。
莫五在那塊黑糊糊的磨刀布上擦拭著剃刀說:將軍您坐好了,俺要給您好好剃。莫五搖一下頭,驅趕著酒勁兒,但還是感覺自己的小屋在一搖一晃的。莫五知道自己喝得太多了,捏著剃刀不敢下手。
將軍瞥一眼莫五說,莫五你快些剃,城外的炮聲在催我呢。莫五“噗噗”在臉上拍幾把冷水,覺得清醒了許多,莫五的剃刀就在將軍頭上行走如飛。莫五看見將軍的眉頭擰成了疙瘩,知道將軍一定還惦記著城外生死未卜的弟兄。將軍說,莫五你快些,拿出你的看家本領。莫五說好咧,就轉身又取出一把剃刀。莫五有一手絕活,雙手使刀,兩把剃刀在莫五手裏一起一落上下翻飛,眨眼工夫,頭發已經剃了個精光。
莫五想,既然將軍讓他露絕活,就一定讓將軍滿意而去,但今天莫五的手卻沒有往常那樣靈便,剃刀在莫五手裏一頓一頓的。警衛看出來了,就說,飛刀,你小心點兒。莫五看看警衛緊張的臉,心裏便有些長草,手裏的剃刀便不聽使喚。將軍嗬嗬地笑:盡管剃,快些就好。
莫五的心繃得緊緊的,謹小慎微。終於剩下最後一刀了。莫五心裏一鬆,就在將軍的臉上留下一道血印。警衛拔出槍,大喊,莫五,你混蛋!莫五兩腿發軟,“撲通”跪在將軍麵前說:莫五該死。
將軍抹一把血,笑。“算不了什麼,男人哪有不流血的?”將軍拍著莫五的肩膀說。回頭對警衛說:拿二十塊銀圓來。莫五驚恐地說:莫五不敢。將軍嗬嗬地笑:錢一定給你。莫五說:太多了。將軍說:我留著啥用,這次返回戰場也許就跟小日本同歸於盡了。將軍讓警衛在每塊銀圓上拴一線繩說,也不輕易給你,你拎在手裏,我每走二十步放一槍,打不落算獎你的,打落的隻當你替我保管著。
彈無虛發,將軍走到那匹棗紅馬旁邊,二十枚銀圓也全散落在莫五腳邊。莫五提著空繩的手還在哆嗦,將軍上馬絕塵而去,但笑聲還震動著莫五的耳膜。
城外的炮聲更響更急了,震落的樹枝砸在莫五頭上,生疼。搖搖欲墜的夕陽把天際染得一片血紅。
莫五的酒一下醒了。莫五驀然站直了身板,拍拍膝蓋上的塵土,轉身回屋取出那兩把鋒利的剃刀,直奔將軍的方向而去。
莫五扯破了嗓子大喊——
將軍,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