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仁是個小乞丐,今天是他十四歲的生日。十四年前的今天,大約淩晨時分,秋風蕭瑟,天色陰冷,天剛蒙蒙亮。路燈下,在A市一所醫院門口的陰溝裏,有個清潔工發現了他。身無寸縷,正如來到這人世間的最初模樣,泡在汙水之中,又如還在羊水之中的胚胎。沒有溫暖的繈褓,也未曾喝過一口乳汁,甚至,連一聲啼哭也沒有。
起初,都以為是個棄死嬰,卻也無人願意追查,也沒有人報警。那所醫院為了躲避幹係和麻煩,拒絕將其放入自己的太平間。
其中,有那醫院自己的原因,也有張仁本身就是個畸形兒的緣故。
張仁的那兩條腿,就像是魚兒的尾鰭一般,被皮肉粘在了一起,如同還未分開的方便筷。兩隻手,如同雞爪一般,攣縮在胸前,左右雙手都各有幾隻手指粘連在一起。
加之他渾身青紫,心腹的起伏極其微弱,蒼白的麵孔,緊閉的眼瞼,體型瘦弱的幾乎一個手帕就可以蓋住,無毛老鼠一般。這樣的初生兒,老天實在給了他母親一個還算過得去的理由拋棄他。
清潔工把張仁從醫院裏抱了出來,看見街頭一堆枯葉,正是自己掃出來的。歎了一聲,準備把張仁埋在枯葉中,待稍後的垃圾車來一起運走填埋了事。
億萬個精子奮勇爭先,到頭來能有一個成功,何其幸運?每個人都是拿著大獎出生的,偶有錯謬,也怨不得誰。人世的歡愉與悲苦,未必能都盡嚐,還有那疾病災荒,飛來橫禍者,半途而廢者數不勝數,能壽終正寢的也屬少類。即使折在起跑線上了,也不過汪洋一滴,滄海一粟,反少了許多貪嗔。
也許這樣還好了,就沒有之後這許多事了。卻如同不甘一般,張仁在樹葉之下突地開口發聲,嚶嚀一聲,雖如同貓仔一般微弱,竟被那將之欲走的清潔工喚了回來。
既然還活著,到底是條性命,自己如此棄了,與殺生無異。清潔工沒有太多文化,也沒有什麼錢財,庸碌一生,沒有大惡,也無甚善舉,卻也有自己的道理。
清潔工雖無家室,也沒饑渴到就把張仁這樣的畸形兒收養下來。抱著張仁在街上轉了半天,環衛的單位領導自是不會關心這等小事,抱了去說不定連工作也受牽連。被有關部門如同皮球一般來回踢了幾次,一個居委會大媽也看不過去了,給清潔工指了條路。清潔工心有不甘的將張仁帶到一個孤兒院中,無來由忙碌半天的她也有了些怨氣,不由分說的將張仁放在孤兒院的大門內,揚長而去。
一麵之緣,再無交集,人海茫茫,生死自顧。
那孤兒院長雖也嫌惡張仁如此這般,到底不敢再來把張仁丟棄。一股腦將後事推給了下屬。也不曾做過什麼特殊處理,每日裏給些米漿奶糕果腹,生死由命,如死了倒也幹淨。政府和民間的善款雖有,奈何嗷嗷待哺的棄嬰殘障又何止張仁一個,關愛一分也無,僅僅是活著罷了。
偏那張仁天生多難,四肢畸形不說,腸胃更是不好,吃一頓可以拉個半天,讓照顧的人多有厭惡。先前還有破棉殘絮遮體保暖,洗的多了,後來幹脆赤條條丟在床板之上。臘九天寒之時,也不過略用薄單掩蓋一下,漸漸的連潔身這一環節也免了,老遠就是一股衝鼻惡臭。即使在孤兒院這淒涼之地,多有不幸冷漠,張仁這樣的待遇也算壞到極點。
即便如此,張仁卻自那枯葉叢中一哭以後,韌性十足,吊著一口氣,吃喝拉撒盡在一處,竟然在孤兒院一晃已經賴活了兩年有餘。卻有一日,孤兒院中來了一人,不過瞄了一眼院中人等,偏偏看到了張仁,和院長嘀咕了幾句,竟然隨後就將張仁領了出去。
這人自稱張仁的親戚,卻拿不出任何證明,院長觀其絕非善類,卻也把心一橫,將張仁這個包袱毫不負責的丟了出去。
芸芸眾生,自有命數。得意之時,縱有花團錦簇,眾星捧月,也不會覺得如何。危難之時,往往旁人伸出的一根小手指,在落難人眼中就是擎天巨柱。
很難再去指責那院長的行徑,張仁這樣的,的確是天拋地棄人嫌,於國於家無望,連成年都困難。幫得再多似乎也是浪費,關愛更是不必。今有人肯將之領走,求之不得,於心無愧。
至於領走之後的事,又不是觀世音菩薩,多想無益,大不了是個死字,還能如何?
那人就是如今的古德白,張仁目前的所有者。張仁這樣的殘疾在旁人看來也許毫無用處,在古德白眼中,卻是一塊珍寶。
如此天殘地缺的形容,張仁正是一個不世出的乞討利器!愛心殺手!
古德白是A市一個丐幫的頭腦之一,幫主叫做古老背,是他的舅舅。仗了這層關係,他一個無才無學的地痞無賴,被舅舅從鄉間帶到城裏,倒也在幫中混的頗開。無故欺人三分,得理更不饒人。公寓住著,小車開著,混跡市井之間,終日家好勇鬥狠,濫賭宿娼,無惡不作。
更有甚者,他收留拐騙了一批流浪兒童,年長的機靈的就去偷竊詐騙,年幼的就去乞討。不管旁人怎麼鄙夷,竟然能日進鬥金,除了大部分上繳幫會,剩下的也是不菲,供他吃喝玩樂,還能養活一幫混混小弟。
算起來,他最大的資產就是張仁等一幹小乞兒,小偷兒。
張仁卻不在意,活著就好,盡管衣衫襤褸,渾身汙穢,每日卻能有固定的食水配給。買賣好的時候,還能有些獎勵。比如古德白吃剩的殘羹剩飯,裏麵多有油葷。古德白卻不願張仁多吃,往往在張仁如狗一般將臉埋著狼吞虎咽的時候,一腳將飯盒踢飛。
“媽的,還吃!你長肥了,老子可要挨餓了!”
張仁沒有任何怨懟,古德白對他真是不薄了。甚至,在五歲那年,就像還嫌張仁這樣的不夠慘似地,還給張仁配了個幾乎同齡的乞討搭檔,一個叫蝦女的小姑娘。
蝦女天生麵癱,五官分開來看都還算清秀,就是都不在該在的位置上,整個一張臉扭曲之極,一雙眼睛也是瞎的。
蝦女的來曆不明,多半也是被雙親拋棄,後被古德白撿來。這樣的事古德白當然不會說給張仁聽。
至此,這對黃金搭檔,橫掃了A市最繁華的街區,加之古德白的淫威,讓其他幫派的大小乞丐聞風而逃,不敢踏足。古德白的收入也日益豐裕,越活越滋潤了。
蝦女還有一樁本事,雖然目盲,卻耳聰善聽,加之天資聰穎,竟是個早慧兒童。每每兩人乞討間隙,蝦女把在路上聽來的俗世知聞給張仁一一說來。在別人眼中雖不怎樣,到張仁這兒卻如春風潤雨,天地間的一點樂趣。在張仁毫無關愛的淒慘童年及至少年,蝦女除了是個乞討的好搭檔,更是個啟蒙良師,心靈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