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魔障
序
孿生兄弟謀害一個文書的事
第一章 二十日發生的事
波洛迪科夫在"火材中基"(火柴材料中心基地)踏踏實實地當一個正式在編的文書,已在這裏供職整整十一個月了。在"火材中基"安頓下來適應一段之後,溫存、文靜、頭發淡黃色的波洛迪科夫完全摒棄了這樣一種成見,即在這人世間還存在著所謂命運的變幻無常,他將在這個基地供職直至他在這地球上的生命終結。
結果完全不是這樣......
一九二一年九月二十日,"火材中基"的出納員戴上他那頂令人惡心的、帶有耳罩的棉帽,將那張有彩色條紋的撥款單塞進公文包裏,就乘車走開了。這是上午十一點鍾的事兒。
午後四點半才回來的出納員整個人都被雨水淋透了。趕回來之後,他先是把棉帽上的雨水抖了抖,把棉帽放在桌子上,再把公文包放在棉帽上,然後說道:
--請別往這兒擠啦,諸位。
接著,他不知怎麼在桌子裏摸了一陣,走出了房間,一刻鍾過後,他拿了一隻偌大的、脖子已被扭起來的死雞回來了。他把這雞放到公文包上,用自己的右手按住這隻雞,然後開口道:
--不會有錢的。
--明天呢?--女人們異口同聲地嚷起來。
--沒有,--出納員晃起腦袋來,--明天也不會有,後天也不會有。請別往這邊鑽啦,諸位,要不然,你們,同誌們,都要把我的桌子給掀翻啦。
--怎麼啦?--大家全都嚷起來,其中也有天真的波洛迪科夫。
--公民們!--出納員用他那副哭腔慢吞吞地說起來,並用胳膊肘推了推柯羅特科夫,--我這可是在提出請求哩!
--怎麼能這樣呢?--一個個全都叫嚷道,而比所有其他的人嚷得更響亮的,便是這個愛逗笑的波洛迪科夫。
--喏,請看吧。--出納員聲音嘶啞地嘟噥道,他從公文包裏掏出那張撥款單,將它出示給波洛迪科夫。
出納員那髒兮兮的指甲所捅戳的那地方,用紅墨水斜著書寫著這樣一行字:
"發放。蘇鮑特尼科夫同誌--謝納特代。"
在其下方,則是用紫墨水書寫的一行字:
"沒錢,伊萬諾夫同誌--斯米爾諾夫代。"
--怎麼回事?--波洛迪科夫一人嚷了一聲,而其餘的人則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直向那出納員撲過去。
--唉呀,天哪!--那一位張皇失措地抱怨起來,--這跟我有什麼相幹呢。我的天哪!
他急急忙忙地將撥款單塞進公文包,戴上帽子,將公文包往腋下一夾,揮了揮手中的那隻雞,叫了一聲:--請讓個道兒!--隻見他在活生生的人牆中衝開了一道缺口之後,便消失在門洞裏了。
緊跟在他身後,帶著吱吱的響聲而逃出去的,是那位麵色蒼白的女登記員,她穿著一雙又尖又窄的高跟鞋,剛跑到門口,左腳上的那隻鞋後跟就發出一聲咯吱的碎裂聲而脫落下來,這女登記員打了個趔趄,抬起了腳,脫下了那隻鞋。
於是,光著一隻腳的她,以及所有其餘的人--其中也有何羅特科夫,便在這房間裏滯留下來。
第二章 產品
前文所述的那件事發生之後,又過了三天,波洛迪科夫同誌在其中辦公的那個房間的門稍稍啟開了,一個淚痕滿麵的女人的腦袋探進門來,狠聲狠氣地說道:
--波洛迪科夫同誌,去領薪水。
--怎麼回事?--波洛迪科夫興高采烈地喊了起來,他一邊吹起(卡門)序曲的口哨,一邊跑進那個掛有"出納處"門牌的房間。到了出納員的辦公桌跟前,他收住了腳步,但大張著嘴。由一疊疊黃色紙盒所壘起的兩根大柱子,直堆到天花板上。為了不回答任何發問,汗涔涔的、興衝衝的出納員用圖釘把撥款單嵌在牆上。如今,在這張撥款單上則出現了用綠墨水書寫的第三條批示:
"分發產品。
鮑戈雅市連斯基同誌--普列奧勃拉任斯基代。
同意--克舍辛斯基。"
波洛迪科夫從出納員那兒走了出來,咧著嘴傻笑著。他手裏抱著四大包黃色的,五小包綠色的,衣兜裏呢--還揣著十三盒藍色的火柴。回到自己的房間裏,他一邊留心聽著辦公室裏驚訝不已嘈雜不清的喧嘩聲,一邊用兩張偌大的當日報紙把那些火柴給包起來,他也未對任何人言語,就徑自下班回家了。在"火材中基"的大門口台階旁,他差點兒被卷進一輛小汽車的車輪底下:某人坐著那輛車剛剛駕到。可是,那人究竟是誰,波洛迪科夫一時沒看清。
到家之後,他把那些火柴全都擺在桌子上,退後幾步,對著它們很是欣賞了一番。那份傻笑一直掛在他的臉上。然後,波洛迪科夫把他那淡黃的頭發弄得蓬亂,自言自語道:
--咳,得啦,在這種事上真沒必要沒完沒了地沮喪下去。得想法子把它們賣掉才是。
他去敲女鄰居家的門,她叫亞曆山德拉·費奧多羅夫娜,在省釀酒廠倉庫上班。
--請進。--房間裏傳出悶聲悶氣的應答聲。
波洛迪科夫走進去,驚呆了。提前下班回家的亞曆山德拉·費奧多羅夫娜穿著大衣、戴著棉帽,蹲在地板上。她麵前擺著一排瓶子,瓶口上插著用報紙卷成的塞子,瓶子裏盛滿濃濃的紅色液體。亞曆山德拉·費奧多羅夫娜的臉上布滿淚痕。
--四十六瓶。--她說道,向波洛迪科夫轉過頭來。
--這是墨水嗎?......您好,亞曆山德拉·費奧多羅夫娜。--驚詫不已的柯羅特科夫開口道。
--教堂裏用的葡萄酒。--女鄰居哽咽了一聲,回答道。
--怎麼,你們也發東西了?--波洛迪科夫發出了一聲歎息。
--給你們的也是教堂裏用的酒?--亞曆山德拉·費奧多羅夫娜驚訝起來。
--給我們的--是火柴。--波洛迪科夫用他那有氣無力的嗓門回答道,用手拎起上衣的紐扣。
--哎呀,要知道它們可是劃不著的呀!--亞曆山德拉·費奧多羅夫娜,喊叫起來,站起身來,撣了撣裙子。
--怎麼會這樣呢,劃不著?--波洛迪科夫驚慌不已,衝回自己的房間。在那裏,他一分鍾也不耽擱,抓起一盒火柴,喀嚓一聲就將它拆開,取出一根就劃。那根火柴帶著噝噝的聲響迸出了綠幽幽的火苗,燃斷了,熄滅了。波洛迪科夫被刺鼻的硫磺味嗆了一口,難受地咳起來,劃著了第二根。冒出了火焰,迸出了兩個火星。第一個火星濺落到窗玻璃上,第二個呢--則落進波洛迪科夫同誌的左眼裏去了。
--哎......喲!--波洛迪科夫尖叫了一聲,手裏的那盒火柴都掉了。
有那麼一會兒,他就像那烈馬發性子似的,交替著兩隻腳跺呀,蹦呀,還用一隻手掌捂住那隻眼。後來,他恐懼地對著刮臉用的小鏡子照了照,認定那隻眼睛是完蛋了。可是,那隻眼睛還在原來的位置上。的確,那隻眼是發紅了,並且充盈著淚水。
--哎喲,我的天哪!--波洛迪科夫傷心極了,刻不容緩地從衣櫥裏取出美式個人急救包,打開那包,將左側半個腦袋給包紮起來,一下子就活像那在戰場上掛彩的傷兵。
這一整夜,波洛迪科夫都沒有熄燈,躺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劃火柴。他就那樣一連把三盒火柴都劃完了,況且他總算成功地燃著了六十三根哩。
--她胡說,蠢貨,--波洛迪科夫嘟噥道,--這可是一些好使極了的火柴哩。
及至清晨,房間裏彌漫著嗆人的硫磺氣味。拂曉時分,波洛迪科夫沉入夢鄉,做了一個很荒唐而又可怖的夢:仿佛那是在一個綠茵茵的草地上,在他麵前冒出了一個偌大的、長著兩條腿的、活人似的彈子球。這景象太讓人惡心了,弄得柯羅特科夫叫喊起來而驚醒過來。在朦朦朧朧的晨靄中,有那麼大約也不過五秒鍾的光景,他好像還覺得,那球就在眼前,就在床邊,非常濃烈地散發著硫磺味。可是後來這一切全消失了。波洛迪科夫翻了個身過後便睡著了,就此再也沒有驚醒。
第三章 禿頭來了
次日早晨,波洛迪科夫稍稍推開繃帶,確信他的那隻眼睛差不多痊愈如初了。然而,過於謹小慎微的波洛迪科夫還是決定暫時不把繃帶拆下來。
他這天上班可是遲到了許多,但狡黠的波洛迪科夫為了不招引下級職員中某些人的閑言碎語,徑直奔往自己的辦公室,而且一眼就瞥見桌上有一紙公文,那是供應科科長寫給站長的報告--請示是否給女打字員們分發全套製服。波洛迪科夫用右眼通讀了這份公文,拿起它,就沿著走廊向站長切庫申同誌的辦公室走去。
就在那個辦公室的門口,波洛迪科夫撞見了一個陌生人,其人的那副模樣可是著實讓人驚詫不已。
這個陌生人的個頭是如此之矮,僅僅能夠到高個子的波洛迪科夫的腰部。不過,這個頭上的缺陷算是由這陌生人那異常寬闊的肩膀得到了補償。四四方方的身軀架在兩條歪歪斜斜的腿上,況且那左腿還是痛的。但最為引人注目的莫過於其腦袋。這腦袋活像一個巨大的雞蛋模型。它橫臥在脖頸上,其尖頭朝前。它也像雞蛋那樣光禿禿的,而且是那樣的閃閃發亮,以致於在黑暗中,這陌生人那兒像是總有一顆小電燈泡在閃光。這陌生人那張小臉蛋兒直刮得發青,一雙綠幽幽的、像大頭針尖那麼小的眼睛,坐落於兩個深深地凹陷下去的眼窩中。這陌生人的上身披著一件--由灰色的被單縫製而成的--弗倫奇式軍裝,這軍裝敞開著,那件小俄羅斯式繡花襯衫從這軍裝裏露了出來,他的下身穿著也是由同種布料縫製的短褲,腳上套的則是一雙亞曆山大一世時代的驃騎兵穿的那種矮拗口的開口靴。
"瞧這鬼模樣,"--波洛迪科夫心裏過了一遍,就匆匆地朝切庫申的辦公室那邊奔去,一心想從這禿頭身邊繞過去。可是那一位完全出乎意料地擋住了柯羅特科夫的道。
--您要幹什麼?--禿頭用那樣一種嗓門衝著波洛迪科夫發問,弄得神經質的文書不禁打了個哆嗦。這嗓門活像那銅盆發出的聲響,而且獨有這樣一種音色,它使得每一個聽者聽到它發出每一個詞語那會兒都有這麼一種特別的感覺,仿佛是那粗糙紮人的金屬絲沿著脊柱直捅下去。此外,波洛迪科夫還覺得,這陌生人的話語透出一股火柴味。目光不夠遠大生性不識時務的波洛迪科夫卻並不把這一切放在眼裏,而做出了無論如何不該做的舉動,--他生氣了。
--嗯哼......真夠奇怪的。我這可是來送公文的......那麼,敬請奉告,您是何許人也......
--您倒是看見這門上寫著什麼沒有?
波洛迪科夫朝門上瞥了一眼,看到了早就熟知的告示:"沒有報告不得進入。"
--我這正是帶著報告而來的呀。--波洛迪科夫指著手中的公文,故作糊塗地對答。
這四四方方的禿頭陡然間大為光火。他那雙小眼睛裏迸濺出淡黃色的小火星兒。
--我說您呀,同誌,--他將他那銅盆般的聲音灌進波洛迪科夫的耳鼓,--竟然是如此的沒文化,竟然連最簡單的公務告示都看不懂。我著實驚訝,您怎能供職到如今。總的看來,你們那兒是有許多怪事兒,譬如說,到處可見這種被打傷的眼睛。喏,這沒什麼大不了,我們會把一切整治就序的。("啊--啊"--柯羅特科夫暗自驚呼了一聲。)遞過來吧!
這最後一句話話音剛落,陌生人就從波洛迪科夫手中奪去那份公文,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它通讀了一遍,從褲兜裏掏出那已經被啃咬得光禿禿的化學鉛筆,把那份公文按在牆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幾個字。
--走開吧!--他大聲嗬叱道,並把那份公文那麼直愣愣地捅到波洛迪科夫的臉上,差一點沒紮破他的最後的一隻眼睛。辦公室的門吱吱地響了一聲,就將那陌生人的身影吞沒了,波洛迪科夫卻木然地滯留在那兒。--切庫申並不在辦公室裏了。
半分鍾過後,甚感受窘的波洛迪科夫才醒過神來,這時,他瓷瓷實實地撞到了莉達奇卡·德·魯妮的身上,她是切庫申同誌的私人秘書。
--哎......喲!--波洛迪科夫同誌驚呼了一聲。莉達奇卡的一隻眼睛上也包紮上了那種個人急救繃帶,所不同的隻在於,繃帶的兩端係上了那精美而嬌媚的蝴蝶結。
--您這是怎麼回事呀?
--火柴唄!--莉達奇卡氣呼呼地回答道,--該詛咒的玩藝兒。
--裏麵的那位是誰呀?--沮喪的波洛迪科夫低聲問道。
--難道您不知道?--莉達奇卡悄聲地說起來,--新來的。
--怎麼回事?--波洛迪科夫用他那尖細的嗓門問道,--那麼,切庫申呢?
--昨天就被攆走啦,--莉達奇卡惡狠狠地說道,她用她那小手指頭朝辦公室那邊戳了一下之後,又補上一句,--喏,這也是個壞蛋。我說的是這家夥。這等令人討厭的,我平生還從未見到過。就會大聲叱責!動不動就要開'除人家!......這個光禿禿的長村褲!--她出乎意料地加了這樣一句,弄得波洛迪科夫瞪大了眼麵呆呆地望著她。
--他姓......
波洛迪科夫沒來得及問下去。辦公室門後麵突然響起那令人發怵的聲音:"通信員!"文書與女秘書立刻便迅疾地各奔東西。奔回自己的房間之後,波洛迪科夫在桌旁坐下來,衝著自個兒發表了這樣的一番演說:
--哎呀呀,哎呀呀......喏,波洛迪科夫,你可是碰釘子捅婁子啦。應當把這事補救過來才是......沒文化......哼......厚顏無恥之徒......行了!讓你這就會看到,波洛迪科夫究竟是怎麼個沒文化。
文書用他那一隻眼把禿頭所寫的批示通讀了一遍。公文上歪歪斜斜地寫著一行字:"給所有的女打字員以及全體婦女及時地分發士兵用的男式長襯褲。"
--這才算開心哩!--波洛迪科夫以激賞的口吻讚歎道,設想出穿著士兵用男式長襯褲的莉達奇卡的模樣,色迷迷地哆嗦了一下。他當即抽出一張白紙,在三分鍾內就撰寫出:
電話通知
供應科科長冒號對您於19日報來的文件號為015015(6)的公函的批複
逗號火材總站通知逗號將給所有的女打字員以及全體婦女及時分發士兵用男式長村褲句號站長破折號簽字破折號經辦文書--瓦爾福洛梅·波洛迪科夫
他搖了一下鈴,對應召而來的通信員潘捷列伊蒙吩咐道:
--呈遞給站長簽字。
潘捷列伊蒙咬了咬嘴唇,拿起公文就出去了。
之後,波洛迪科夫整整四個小時裏都沒出房間,而一直在留神諦聽著,他指望的是新來的站長會心血來潮而巡視各個辦公室,那時便一定會看見他在埋頭工作。但是,從那個令人發怵的辦公室裏並沒有傳出任何動靜。也就是有那麼一次,飄過來一種渾濁的、生鐵一般悶聲悶氣的嗓音,好像是在用革職開除而威脅什麼人,至於那究竟是衝著誰來的,波洛迪科夫沒聽清,盡管他都把耳朵湊到鎖孔上去了。午後三點半,從那辦公室外麵傳來潘捷列伊蒙的聲音:
--坐車走啦。
辦公室立即喧鬧起來。大家紛紛散開離去。比所有人下班都要更晚一些而孤零零地折回家的,便是波洛迪科夫同誌。
第四章 第一條--波洛迪科夫被開除了
次日早晨,波洛迪科夫高興地確信,他那隻眼睛再也不用縛捆法來療治了,因而他便懷著輕鬆的心情把繃帶給扔掉了,這一來,他整個人兒立刻也就顯得好看了一些,變了一副模樣了。他十分利索地灌飽了茶,熄滅了煤油爐子,就趕緊上班去了。一心惦記著別遲到,但還是遲到了五十分鍾。這是因為有軌電車走的不是6路線而是在7路線上兜圈,鑽進了盡是一片又矮又小的平房的邊遠的街區,又在那裏拋了錨。波洛迪科夫徒步走完了三俄裏,氣喘籲籲地跑進辦公室,正趕上那"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廚房裏的掛鍾敲出十一響。在辦公室裏,等待著他的可不是往常上午十一點這種時刻所常見的那種場麵,莉達奇卡·德·魯妮,米洛奇卡·莉托夫采娃,安娜·葉甫格拉福夫娜,主任會計德羅茲德,指導員吉季斯,諾梅拉茨基,伊萬諾夫,穆什卡,女收發員,出納員......總之,辦公室全部人馬都不是守在各自的崗位--昔日的"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那廚房的餐桌旁,而是緊緊密密地擠成一堆靠牆站著,那牆上用釘子釘著一張四開的紙。就在波洛迪科夫走進來那會兒,這裏陡然間就寂然無聲了,人們一個個全都垂下了眼簾。
--你們好,諸位,這是怎麼啦?--驚訝不已的波洛迪科夫問道。
人群默默地讓開道,波洛迪科夫走到那張四開紙跟前。那頭幾行字尚且還能確切而清晰地瞅著他,最後的幾行呢--則是透過那淚蒙蒙的、直讓他腦袋發懵的迷霧來盯著他。
一號令
第一條:鑒於不能容忍的玩忽職守,--這種草率與疏忽導致重要的
公文上出現了令人發指的錯亂,同時也鑒於以不成體統的麵孔--看來是
在鬥毆中被打傷的麵孔--來上班,波洛迪科夫同誌自本月26日起被開除
公職,給他購買電車票的錢發到25日為止。
這第一條同時也是最後一條。在這一條的下麵,則是用大號字體書寫的十分醒目的簽字:
站長 卡利索涅爾
足足二十秒鍾裏,"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這落滿塵土的水晶大廳裏,籠罩著一片極度的沉默。在這場合,比所有人都更好、更深沉且更為死寂地沉默著的,當推臉色發綠的波洛迪科夫。及至第二十一秒,這沉默爆裂了。
--怎麼是這樣?怎麼是這樣?--波洛迪科夫接連兩次這樣發問道,這聲音猶如那摔碎在鞋後跟上的"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裏的高腳杯,--他的姓竟然是卡利索涅爾?......
一聽到這個令人發怵的詞,辦公室的全部人馬立即像火星似的飛濺開來,一眨眼工夫就在桌旁一一落座下來,猶如一群烏鴉落在電線上一般,波洛迪科夫的臉色由唐頹的、衰弱的黴綠換成了斑斑點點的醬紫。
--哎呀呀,哎呀呀,--斯克沃列茨從總賬室那邊探出頭來,在隔得很遠的地方,用低沉的聲音說起來,--您怎麼這樣,老兄,怎能出這種差錯呢?啊?
--我......以為,以為......--波洛迪科夫結結巴巴發出他那像碎玻璃片般清脆的嗓音,--我是把大寫的"卡利索涅爾"誤看成小寫的"卡裏索涅爾"。他竟用小寫字母書寫自己的姓!
--我是不會穿男式長襯褲的,讓他放心得啦!--莉達奇卡那清脆的晶瑩的嗓子發出銀鈴般叮當的響聲。
--噓!--斯克沃涅茨發出了蛇那樣的噓聲,--您還能這樣?--他冒出來一下,就隱身於總賬室裏了。
--可是,關於人家的麵孔他還是沒有權力議論的!--波洛迪科夫嗓門不大地叫了一聲,臉色由醬紫變得像小白融那樣慘白,--我可就是被我們的極惡劣的火柴灼傷了一隻眼,就像德·魯妮同誌一樣!
--小聲點!--麵色蒼白的吉季斯尖聲尖氣地說道,--您說什麼呀?他昨天把它們檢驗過了,認定它們都是優質品。
--丁零零......丁零零。--門上的電鈴突然間響了起來......潘捷列伊蒙那笨重的身軀立刻從凳子上跌落下來,沿著走廊滾動起來。
--不!我要去解釋的。我要去解釋的!--波洛迪科夫用他那又高又細的嗓門叫起來,然後忽兒往左忽兒往有在原地踉蹌了十來步。落滿生土的"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的鏡子上映出他那歪歪扭扭的身影,他一頭紮進走廊裏,衝著那渾濁的燈光奔了過去--光線是從那懸在掛著"單人辦公室"牌子的門上的小燈泡裏發出的。喘了幾口粗氣之後,他到了那個奇詭的門口,落入潘捷列伊蒙的懷抱裏,這才醒過神來。
--潘捷列伊蒙同誌,--惶恐不安的波洛迪科夫開口道,--你就放我進去吧。我需要立即見站長的......
--不行,不行,沒吩咐讓別人進去,--潘捷列伊蒙聲音嘶啞地說起來,他那令人難聞的大蔥味兒熏滅了波洛迪科夫的那份果敢勁兒,--不行。請走開,走開吧,波洛迪科夫先生,要不我會由於您而倒黴的......
--潘捷列伊蒙,我可真需要,--波洛迪科夫有氣無力地央求道,--今兒,你知道嗎,親愛的潘捷列伊蒙,公布了一道命令......放我進去吧,可愛的潘捷列伊蒙。
--哎呀,你這人真是,天哪......--潘捷列伊蒙誠惶誠恐地扭頭看著門那邊,嘟噥道,--我跟你說,不行,不行的,同誌!
辦公室的門後邊突然響起了一陣電話鈴聲,緊接著,像敲銅鑼似地咚隆一聲傳出了低沉的嗓音:
--我坐車來!馬上就到!
潘捷列伊蒙與何羅特科夫問到一邊;門哐當一聲敞開了,頭戴鴨舌帽夾著公文包的卡利索涅爾旋風般地穿行在走廊裏。潘捷列伊蒙踏著小碎步搖搖晃晃地跟了上去,在潘捷列伊蒙後麵的,則是那稍稍猶豫了一下就猛撲過去的波洛迪科夫。在走廊拐角處,麵色蒼白、神情不安的波洛迪科夫從潘捷列伊蒙的胳膊下鑽了過去,趕上了卡利索涅爾,抄到他前麵,倒退著跑。
--卡利索涅爾同誌,--他吞吞吐吐地嘟噥起來,--請允許我占用一分鍾的時間說說......我這裏說的是有關那道命令的事......
--同誌!--瘋狂地趕路心事重重的卡利索涅爾咆哮起來,在奔跑中拋開柯羅特科夫,--您可是看見我正忙著哩。我這就要坐車出去!坐車出去!
--我這要說的是那命......
--難道您看不見我正忙著嗎?......同誌!請找文書去辦吧。
卡利索涅爾跑進前廳,"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那台龐大的但被遺棄的管風琴就擺在這廳裏的一塊空地上。
--我可就是文書呀!--波洛迪科夫先是驚恐得出了身冷汗,接著尖聲叫了一聲,--請聽我把話說完,卡利索涅爾同誌!
--同誌!--卡利索涅爾是什麼也不聽,像海牛那樣咆哮起來,他邊跑邊轉過身來衝著潘捷列伊蒙叫喊道,--請采取措施,別讓人家糾纏我!
--同誌!--誠惶誠恐的潘捷列伊蒙打開他那聲音嘶啞的嗓門,--您怎麼這樣糾纏不休呢?
他真也弄不清該采用什麼樣的措施才是,便動用了這一招--一把摟住柯羅特科夫的脖頸,輕輕地將他擁到自己懷中,猶如擁摟一個心愛的女人那樣。這一招還真奏效。--卡利索涅爾一下就溜開了,仿佛是穿著旱冰鞋似的一下子就從樓梯上滑下去,而跳進那正門的門洞裏。
--砰!砰砰!--玻璃外響起了摩托車啟動聲,它響了五次,用一股濃煙遮住了窗戶,就消逝了。隻是在此時,潘捷列伊蒙才放開波洛迪科夫,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吼出了這麼一個詞:
--真倒......黴!
--潘捷列伊蒙......--波洛迪科夫用顫巍巍的嗓門問道,--他這是上哪兒去?你快說出來,他可是主宰著人家的命運呢......你懂嗎?
--好像,是奔設備中心去了。
波洛迪科夫旋風般地跑下樓梯,野蠻地闖進存衣室,抓起大衣,抄起帽子,就衝到街上去了。
第五章 魔鬼的戲法
波洛迪科夫算是走運了。就在此刻,一輛有軌電車恰好行駛到"阿爾卑斯的玫瑰飯店"跟前。波洛迪科夫成功地跳上了車,而隨著電車向前駛去。搖搖晃晃的他忽兒往前一衝撞上電車的刹把,忽兒往後一仰碰上了背後的那幾個肥胖笨拙的乘客,希望燃亮了他的心。那輛摩托車不知怎的拋錨了,眼下正橫在有軌電車的前方發出噠噠噠的狂叫。波洛迪科夫的視線一會兒失去了那方形的脊背,一會兒又透過那藍色的濃煙重又獲得這一目標。總共大約把波洛迪科夫在車上顛簸折騰了五分鍾,後來,那摩托車最終在設備中心那幢灰色的大樓前停了下來。那方形的身軀被過路的行人遮蔽了,一轉眼就消逝了。波洛迪科夫在電車還沒有停穩之際就衝出車廂,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翻轉,跌倒在地,磕了一個膝蓋,他撿起鴨舌帽,緊挨著一輛小汽車車頭跟前穿過去,急匆匆地衝進了前廳。
十來個人在地板上留下一片濕乎乎的斑斑點點,向波洛迪科夫迎麵走過來,或是趕到他前麵走過去。那方形的背影在第二段樓梯上門了一下,於是他一邊大口地喘著氣,一邊趕緊追逐那身影。卡利索涅爾以其奇詭的、非自然的速度登上樓去,波洛迪科夫一想到他會把此公放過去,心口就直發緊。這情形果然還就這麼發生了。在五樓樓梯口,就在文書全然筋疲力盡之際,那背影頓然消融於由麵孔、帽子與公文包所構成的小渦流之中了。波洛迪科夫閃電般地飛奔上樓梯口,一眨眼工夫就來到掛有兩塊門牌的一扇門門口而躊躇不決。一塊門牌是綠底金字--還帶有硬音符號的金字--"留校女生公共寢室",另一塊是白底黑字--"生產設備中心事務管理局辦公室主任"。波洛迪科夫抱著碰運氣的心理闖進這扇門,於是他看到了一些巨大的玻璃籠子,看到許許多多在這些籠子間跑來跑去的淺色頭發女子。柯羅特科夫推第一塊玻璃屏風,看見這屏風後麵坐著一個身穿藍色西服的人,他躺在辦公桌子上而衝著電話筒開心地嬉笑著。在第二個隔間裏,辦公桌子上擺著舍列爾一米哈伊洛夫的一套全集,而在這作品集旁邊,則有一位裹著頭巾的不知名的中年婦女,她正在稱一條氣味已很難聞的幹魚的分量。第三個隔間裏呢,籠罩著細碎的、不間斷的轆轆聲與小鈴鐺聲--那裏,坐在六台打字機後麵的是六位淺色頭發、細牙齒的女子,她們一邊打字一邊笑鬧著。最後一道屏風後麵乃是一個很大的空間,它帶有幾個厚墩墩的圓柱。打字機那令人難以忍受的刺耳聲在空中回蕩,端然可見一大堆腦袋瓜--女性的與男性的都有,可就是不見卡利索涅爾的。心情迷亂手腳也忙亂的波洛迪科夫攔住了第一個落入他視線之中的女子,這女子正雙手捧著一麵小鏡子匆匆跑過來。
--您看見卡利索涅爾了嗎?
波洛迪科夫高興得心都要跳出來了,那女子先是瞪大眼睛,爾後回答他道:
--看見啦,可是他馬上就要坐車走了。去追他吧。
波洛迪科夫穿過圓柱大廳,朝著那隻有著閃光的紅指甲的小白手指給他的方向直奔過去。穿越大廳之後,他便看見一個又窄又暗的樓梯口,看見亮著燈的電梯那張開著的大嘴。波洛迪科夫直覺得他那顆心都快要墜到腳底下去了,--追上啦......電梯的大嘴這就要吞沒那方形的簡直可作被單用的脊背與黑得直發亮的公文包。
--卡利索涅爾同誌。--波洛迪科夫喊出這一聲,就愣住了。一重又一重綠環兒在樓梯口跳來閃去。護欄上的玻璃門關上了,電梯便啟動了,那方形的脊背轉過身來,變成了一個勇士般的胸膛。一切的一切都讓波洛迪科夫給認出來了:這灰色的弗倫奇式軍上衣,這鴨舌帽,這公文包,這一對葡萄幹似的小眼睛。此公正是卡利索涅爾。可是這位卡利索涅爾卻蓄著一副亞述利亞人般呈波浪狀的垂胸大胡子。波洛迪科夫的腦海中立刻冒出了這樣一個想法:"這胡子當是他騎摩托車與上樓梯那會兒才長出的,--難道有這等事不成?"接著冒出第二個想法:"這胡子是假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卡利索涅爾呢,他這會兒開始沉入那乘載罐的無底深"淵。最先隱去的是兩條腿,接著是肚子、胡子,最後便是那對小眼睛,那張嘴。那張嘴還用溫柔的男高音吐出這麼一句話語:
--晚了,同誌,星期五再說吧。
"這嗓音也是能勾住人心的哩",--波洛迪科夫的腦門上像挨了一下敲擊。大約有三秒鍾光景,腦袋燒得難受死了,但是這一刹那過後,一想起不論是怎樣的魔法妖術也不應當使他停止行動,一中止乃意味著毀滅,波洛迪科夫便把身子向另一個電梯那邊移過去。在護欄裏出現的乃是:由纜繩吊著的電梯頂部正沿著管道徐徐上升,一個神態倦怠、頭發中嵌滿著閃光的珠寶的美人兒,從管道裏爬出來,她溫存地碰了碰波洛迪科夫的一雙手,問起他來:
--您哪,同誌,您的心髒有毛病吧?
--沒有,壓根兒也沒有的事,同誌,--驚訝得直發愣的波洛迪科夫甩出這麼一句,便向護欄邁過去,--請別擋著我。
--那麼,同誌,您上伊萬·菲諾根諾維奇那兒去一趟吧。--美人傷心地說道,同時擋住了波洛迪科夫往電梯那邊去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