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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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範雲英
一
陌生電話打進來的時候,孫城正蹲在東郊水庫邊專心伺弄幾壟菜地。在花朵幼兒園裏的花朵們被色澤鮮豔水靈飽滿的蔬菜毒倒的第二天,他就扛著鋤頭沿著出城公路走了七八公裏,在這個廢棄的土壩子邊開辟了自己的菜籃子。很多時候,人相信的隻有自己。現在,他每隔一日騎著自行車來地裏澆水施肥除草捉蟲,再把采摘下來的菜帶到局裏洗淨收好帶回家,這既鍛煉了身體,又確保了餐桌安全,還節省了一筆家庭支出,一石三鳥,何樂而不為。
孫城的右手拇指懸在手機屏幕的上方。誰會在這時打電話來呢?他一向不給陌生人留電話,工作上的往來全用單位座機,他的手機號碼總是隨著手機店裏存三十元話費送新號碼配送六十元話費或者花三兩百塊錢就送號碼配送油啊話費啊購物卡啊保險啊手機啊之類的活動高頻率更新。局裏的同事,曾將女副局長的臉色、百事可樂的配方和他即時使用的手機號碼並列為局裏人們永遠無法猜準的三道難題。
屏幕上顯示的是陌生號碼,它的主人的目的是什麼?上月恒通企業的出納員就是在電話裏被騙走了兩萬塊錢,騙子花招百出日新月異,他們的創新能力永遠高於人們的想象力。
大拇指在諾基亞手機左邊的綠色通話鍵上遊移了一會兒,孫城摁了右邊的紅色停止鍵,埋頭拔雜草。鈴聲卻不屈不撓,馬上又鬼打一樣地叫了起來,孫城拿著手機,響過五聲才摁下接聽鍵,這是他平時探索出來的篩選辦法,騙子的工作需要廣撒網才能捕到魚,不會有這樣的耐心,頂多響兩三聲。
喂,你信美花園的房子要賣,是嗎?是一個女人,聲音短促,急雨一般刷一下潑下來,完全沒有過渡。
你怎麼會有我的手機號碼?孫城沒回答有還是沒有,反問道。他的房源信息沒交給中介,也沒傳網上。
我一個朋友的親戚叫張慶,是剛考進你們局裏的年輕人,跟你同辦公室,他告訴我說你在二中旁邊有套房子要賣。
哦!是這樣啊。孫城心裏一喜,話卻說得散散漫漫。
你現在有空嗎?我想過去看看房子。女人問,看來有點兒急。
明天再看吧。孫城更加漫不經心了。
那晚上呢?麻煩你抽個空,我怕明天沒空。
那……晚上八點吧,也許到時能抽出身來。孫城似乎很為難,雖然他根本沒什麼事。
你不能定下來嗎?
嗯,晚上有一些重要的事,不知能不能推掉。這樣吧,如果我晚上沒空就在六點半之前給你打電話,如果我沒打電話給你,那我們就八點準時看房。這是孫城多年工作經驗的結晶,既賺足了人情,又不會錯過機會。
我在哪兒等你?
就在信美花園門口吧。
好,若沒取消,我準時在那兒等你。女人說著就要掛斷電話。
等會兒,你開車還是走路?孫城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省得到時認錯了人。
女人說,我穿棕色上衣黑裙子,開車繞來繞去麻煩,我坐公交車過去。
七點三十分,孫城才在妻子徐燕琳的催促下,慢騰騰地放下報紙,起身出門。從家裏到信美花園要三十幾分鍾,他就是要拿捏幾分鍾,不能讓那女人看穿了他。
信美花園的房子是他父親買的,雖然舊了些,但離第一醫院和第二中學很近,樓房坐北向南,樓層也好,通風日照采光沒的說,非常好出租。他原本不打算賣它,問題是兩年前一個拆遷戶住進來,他家的兩個兒子因為拆遷後的房子分配不公發生口角,繼而拿刀相向,他們七十歲的老父親在勸架過程中,用胸口替大兒子頂了一刀,雖然馬上送了醫院,終因傷勢太重沒能搶救過來。老人一死,他的兒子兒媳發了條短信告訴孫城另有租處,連夜蒸發,連預交的房租和押金都沒來要。
那兩兄弟最終有沒有受到法律追究,孫城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他關心的是他的房子。表麵上他憑空賺了一筆錢,其實損失是明顯的。雖然人死在醫院,可這房子無疑是個見血的凶宅,租這裏的房客不管是為了就醫還是就學,都是一定要圖吉利的,一旦聽說了那家拆遷戶的事情,就會毫不猶豫地搬走。如此這般走了幾個,孫城兩口子不勝其煩,空放著又舍不得,就想賣了它。這兩個月,看房的人倒是不少,卻都這樣那樣的最終沒能成交,買房這事擱誰都是慎之又慎的。現在,那個拆遷戶的事情已經沒人提起了,但他還是不想過於主動,萬一讓對方看出他急於出手,不管起不起疑,都賣不上好價錢。
小區門口站著一個胖女人,棕色硬質的襯衣也收斂不住她那一身水一樣橫流的肉,就像她怎麼也斂不住臉上的不快與煩躁一樣。
孫城慢慢觀察著胖女人,直到臨近跟前才手擦額頭做出快走幾步的樣子,說,是你要看房的吧,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女人勉強咧了咧嘴角,點頭說,你再不來,我就要走了。我叫白小箐。
孫城帶著白小箐逐間看了一遍,又推開客廳的玻璃門,說,我這房子正南向,冬暖夏涼,前麵又沒樓房擋著,日照通風非常好,住這兒絕對舒服。
那你為什麼要賣房子?白小箐認真地察看著四壁和地板,謹慎地問道。這個地段的房價一平方三萬五,孫城隻開價三萬三,這麼大的房子就要差上二十來萬,白小箐從來都不相信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但又不能直接問為什麼比別人便宜,萬一賣主不了解周圍的二手房價,那就虧大了,隻能旁敲側擊。
孫城笑了笑,很是推心置腹地說,我這房子是我爸買的公建房,我自己另外有三套房子,這一套離我家遠,一直放著出租。你當然懂得這租房子的人是不會愛惜東西的,今天這個壞了明天那裏不行,三天兩頭往這裏跑,我妻子嫌煩,就想賣了它。再說現在的房價,那點兒租金根本抵不上賣房款的銀行利息,我也正好有個投資機會急著用錢。
白小箐沒在孫城臉上看出急用錢的樣子,就哦一聲,繼續左瞧瞧右看看地挑剔,哎呀,這個廳實在太小了,要是客人多了,可往哪兒坐呀。這書房怎麼是暗間啊,在裏麵看書寫字,效果能好嗎?
雖然白小箐一直在不斷地嫌七嫌八,孫城還是敏銳地捕捉到她眼裏一閃即逝的滿意,他不解釋不反駁,更加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是想投資還是買給自己住啊?
還沒確定,隨便看看,滿意就買,沒有也無所謂,反正自家有房子住。白小箐斟酌著自己的用辭,伸手撫一下角落裏卷邊的牆紙,又說,房子出租就是不好,把你弄得這裏壞那裏壞,真要住進來,恐怕還要花上一筆不少的裝修費呢。
白小箐沒正麵回答,孫城卻聽出她想買給自己住,也不點破,打了個哈哈,做出一副沒心沒肺的拉扯樣,說,我跟你說,我這房子的風水就是陰陽配,最利於居家過日子的建功立業,我住這裏的時候一口氣買了三套房,搬出去後就再沒置下一平方。“陰陽配”這個詞,孫城並不是一時興起隨口胡謅,而是想了半天才想出的天才廣告詞。
正在衛生間裏查看水管水漬的白小箐頓了頓,回頭用完全不相信的神情淡淡地說,這樣好的風水,你舍得賣?
孫城掃一眼白小箐,慢條斯理卻又高深莫測,你不知道,陰陽配陰陽配,就是陰陽在此相配共生,俗話說陰陽配而仁成,陰陽合而義成,住在陰陽協調的住所,就會陰陽交融夫妻和睦,所謂家和萬事興,必然就心想事成。實話跟你說,我請大師來相過,他說我家這個陰陽配是以陰字當頭,力主婦人,住這裏的家庭都是女人說了算,以前是我媽,後來是我老婆。這麼說吧,這和醫院裏主刀的醫生一樣,橫豎都由她說了算,可你說我一個大男人,哪能任老婆宰割呢,就隻能想辦法搬出去了。孫城稍一停頓,曖昧地眨了眨小眼睛,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果然,一搬出去,家裏那母老虎就柔順了許多,也不再管製了,還沒倆月,我就走桃花運了哈。
聽老婆的話有什麼不好!白小箐白了孫城一眼,話是疑問式,語氣卻完全是凶悍霸道不容置辯連帶質問的祈使式,顯見其強硬的家長風範。
看她聽進去了,孫城就順著她的話說,你說的也是,要不然我現在哪來這千多萬的資產呢,這要是領工資,得多少輩子才能掙來呀。可我既買了新房,裝修又花了一大把錢,也就隻能隨它去了,所以這就是命嘛。
白小箐微微一笑,說,價格能不能再降一點兒,畢竟是好多年的舊房子了。
你不想要舊房,西郊那邊現在不是又開發了兩個新樓盤?孫城以退為進,語氣聽來很是真誠,似乎他也不大舍得賣掉這房子。
白小箐說,那邊太遠了,我就圖這地段離我上班的單位近,方便。
孫城說,想要好地段,就不能怕花錢,我說的是實價。
白小箐說,可要想住進這房子,還得花不少錢呢。
孫城把手一揮,慷慨地說,過戶費用全部由你承擔,我退兩萬給你修繕。
白小箐死死地盯著孫城,她是急著想買下這個房子,晚上出來帶了現金,要滿意的話也可以先放一點兒定金,但孫城的痛快讓她警覺,二手房交易的潛規則都是買方承擔過戶費用,對方沒理由畫蛇添足地提出來,還主動讓利兩萬。天上不會掉餡餅,小心駛得萬年船。
白小箐返身往門外走,說,我還是再考慮考慮,要的話再跟你聯係吧。
孫城看著白小箐貌似堅定的身影,心裏非常不屑:當我是擺攤賣服裝的呀。嘴裏卻說,沒關係沒關係,一會兒還有兩個人要過來看房,在電話裏說是帶著定金呢,我就在這邊等,不送了啊。
白小箐在門邊頓了頓,回過頭,說實話,你這房子我是挺滿意的,也有買的誠意,但買房是大事,我一個人作不了主,得回家跟我老公商量一下。說著,她拿出手機又折進門,說,這樣吧,我拍幾張房子的照片回去給他看,買不買晚上就能定下來,最遲明天早上給你電話。
你沒放定金,這我可不能替你留著。孫城很為難的樣子。
白小箐說,你不也要跟你老婆商量?再說買房的現金我全準備好了,真能成交就馬上付錢,還要什麼定金?
那,好吧。孫城慢吞吞地說,最晚明天中午十二點,沒接到電話,我就許給別人。
二
下了樓,白小箐給女友許芳打了個電話。
說是要和老公商量,其實這事她隻向許芳討主意。她買房也不是圖上班方便,丈夫肖正德老家的村子引進一個大型工業園建設項目,他家的田地、山地和肖正德爺爺留下來的一座老宅子全被征用,肖正德的兩個姐姐都住縣城,一個擺攤做小生意一個打工,賺錢不會,算計倒是很精,兩個姑爺又都是遊手好閑的二流子,白小箐擔心公婆的錢讓她們給騙走了,當然得想個法子讓那筆錢落袋為安。前幾個月,她媽媽的關節病又加重了,每星期都要去第一醫院接受一次治療,二老住在城北,身體不好又舍不得打的,來一次很辛苦,父母親這輩子為了她吃了不少苦,她一直想找個法子讓二老免受顛簸之苦。這樣一來,在離第一醫院最近的信美花園買一套大三房就是最佳的選擇了。況且,從這裏往第一醫院相反的方向走一公裏路就是市重點中學第二中學,要是買下來不但可以讓父母過來同住,兒子南南以後就會有讀二中的機會。可肖正德不同意再買房,他認為家裏有住房,再買套二手房沒必要,但他的意見就跟政協委員的意見一樣,隻議不決,不能撼動決策的根本,麵子工程罷了,不管是在哪個階段征求他的意見,性質上都是告知而非征詢,這是在他這樣一個農村孩子娶了城裏女孩的那一天就注定了的事情。
許芳問,現在的二手房交易一般都約定由買方承擔所有的過戶費稅。他那房子多少平方?多少年了?
白小箐說,我不知道,估計一百三十到一百四左右吧,是大三房。我主要是看中那個地段,買下來,我爸媽就能過來和我一起住。
許芳說,他一共有幾套房?
白小箐說,聽他說是四套。
許芳又問,房子哪來的?
白小箐說,他父親買的,估計是單位集資房。
許芳說,那你買這房子不劃算,除非個人所得稅由他自己上繳。
白小箐疑惑地問,怎麼不劃算?一平方比市價低了兩千呀。
許芳說,拜托你關注一下新聞行不行?你們雙方交易的都不屬第一套房,所有費稅都要按照最高額度征收。國五條出來了,如果馬上執行,那他就得按照增值部分的百分二十繳納個人所得稅。我給你算一筆賬,集資房建設主要集中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至二○○二年之間,那時一平方米大概是兩千塊,現在呢三萬五,一平方增值三萬三就得繳納個人所得稅近六千六,早先的大三房加上公攤總麵積應該有一百四十平方米,這麼一算他的個人所得稅額就是九十二萬元。雖然契稅什麼的不是按照你們約定的價格計稅,但加起來大概也要成交價格的百分之十,如果所有這些費用全都由你承擔,你說劃算嗎?
白小箐慢吞吞地說,可那個地段再沒有商品房開發了。
許芳說,真要買,也不是沒辦法,但你們雙方未必願意。
白小箐眼睛一亮,急聲問道,什麼辦法?
許芳說,先說好了,不能罵我啊。這段時間,我們家對麵的登記處每天都有不少夫妻說說笑笑地來辦理離婚手續,聽說都是為了買房離婚。
這有什麼不願意,跟誰過不去也不能跟錢過不去啊。白小箐毫不在意地掛了電話,返身朝樓上走去。
在電梯口,她碰到了優哉遊哉準備下樓的孫城。彼此被撞破心機,都自我解嘲般地笑一笑。孫城沒話找話地調侃道,我這房子還真是陰陽配,連買賣對陣男人也要被女人的回馬槍殺中。
白小箐笑笑說,我是真有誠心買你的房子,就看你有沒有誠心賣。
孫城說,我當然要賣,不然能報那麼低的價格?
白小箐,我有辦法能讓你實拿一平方三萬三的賣房款,不知道你們願意不?
孫城用力眨了眨精明的小眼睛,不愧是搞稅務的,馬上就明白白小箐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假離婚?
白小箐坦誠地說,你那價格要是再加上各種費用稅收,並不比新房子便宜。而且,說一句實話,真要買你的房子我也得離婚,沒有首套房的優惠,我也買不起。
孫城又眨了好幾下眼睛,白小箐發現這個人在說虛話謊話的時候,眼神特別的堅定,根本沒辦法從中看出他那些曲裏拐彎的念頭,倒是在說實話真話時就不停地眨來眨去,躲躲閃閃地很不安似的。白小箐進一步刺激他,近百萬啊,不想幹?
孫城手一揮,狠狠地說,一離一合就是百萬!娶個老婆才多少錢?幹。傻子才不幹!
把房子買賣的大概條件談好,倆人約定分頭回去做通工作後就簽合同。
孫城回家就碰了個大釘子。坐在電視機前的徐燕琳破天荒地沒等他重複第二遍就把眼光從屏幕上撕下來,破膠布一樣死死地粘在孫城臉上。孫城被看得不自在,一抹臉說,幹嘛啊你,我臉上在播放電視劇?
徐燕琳冷冷地說,恐怕你這一出電視劇比那上麵演的還要精彩三分。
孫城說,你瞎說什麼呀?我這不是帶人家去看房子嗎?
徐燕琳盯住孫城的目光,說,看房跟離婚有什麼關係,孫城,你當我是傻瓜加白癡,這種鬼話也信,我還不知道你心裏的鬼胎?
孫城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壓著聲音說,你看你這人,我說你疑心重吧,你還不服,總把別人往壞裏想。
徐燕琳把眼光移回電視,撇了撇嘴角說,我倒隻是往壞裏想,哪像人家直接就往壞裏做。
孫城的眼睛快速地眨了幾下,他知道妻子的脾氣,惹毛了她,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能因小憤而亂了大謀。他覥著臉挨上去,探手按摩徐燕琳的肩頸。
徐燕琳騰一下轉過身,警覺地看了孫城一眼,暗自納悶,我這頸椎病,平常再怎麼酸疼,他都不肯幫我按一下,今天莫非是做賊心虛?難怪他磨磨蹭蹭地不肯出門,原來是在給我放煙霧彈。
老婆,你先聽我把話說完,你明白咱那房子不吉利,現在好不容易有一個傻瓜自己找上門來了,還願意出三萬三的好價格,你說咱能不賣嗎?我們那房子太大了,有那麼多錢的人沒這個傻,到處開發新樓盤,誰要那破房子,剩下的人沒這個有錢,想要又買不起,我看要錯過了這店,三萬都難賣出去。孫城臉上賠著輕笑,手上的力道卻狠:他媽的煩死了,什麼事都不懂,揪辮子倒功夫精深,多少年前的事了還成天喋喋不休。
徐燕琳定定地看著電視,雖然心並沒有在那上麵。她反問道,我說不賣了嗎?
沒有沒有,我就知道老婆和我最同心的了。可這一賣,我們就得繳近百萬的所得稅。孫城賠著小心,手頭又加了點兒力,大丈夫能屈能伸。
什麼?徐燕琳霍地轉過身子,聲調驟然高出六十分貝,近百萬?這不是殺豬嗎?憑什麼呀,我們出了錢,這麼多年了才賺多少,政府拿根筆幫我們把名字改成別人的名字,就淨賺一百萬?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就是就是。孫城不反駁她,稅收理論太過精深,在一百萬麵前,就是再說上三年她也不可能接受。他順著徐燕琳的調子往下說,所以,我們不能交這筆冤枉錢。
對,不交。
可我們想不交就能不交嗎?除非我們離婚。
徐燕琳眼珠子一轉,冷笑道,你當我是傻瓜呀,且不說征收百分二十的個人所得稅還沒正式公告征收,就是賣房子,哪個不是把稅費加進房價由買主承擔?
孫城急了,說得輕巧,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房子的那些事,又是十幾年的舊房子,能賣這個價已經是燒高香了。你不離婚,我們這麼多套房子,費稅一分都不能減,加起來恐怕比新開盤的還要貴,真把人家當傻瓜啊。
你的意思是假離婚?徐燕琳本來就是聰明人,隻是一想起孫城幾年前出軌的事,心頭就火起,腦神經就要短路,現在一經點撥,自然就意會了。
孫城點頭說,就是,我們離了婚,一個分三套,一個分信美那套,就等於是出賣唯一的住房,就可以省去很多稅費。
徐燕琳略微右側著頭,眼珠定在左眼角,一會兒活轉過來,眨巴著眼睛,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孫城你不會是想騙我離婚吧,等我把房都寫給你,你再反悔,我不就人財兩空了嗎?
孫城重重地眨了幾下小眼睛,說,這哪能呢,我們可以另外簽一個說明是假離婚的合同嘛。
陰陽合同?孫城你行啊,陰一套陽一套玩得真活絡。徐燕琳貌似譏誚,其實是步步為營,孫城這人心狹眼窄,一些話得讓他自己說出來。
得得得,你要不放心,我們就把這三套房寫給你,由我去賣那套房,這樣你總放心了吧。孫城賣房心切。
徐燕琳轉回眼睛,又問,那得要多長時間?
孫城說,離婚很快,一小時就可以了,把房產證寫到你名下,再和對方辦理完成過戶,大概需要四五個月的時間吧。
徐燕琳說,時間這麼長,你就不怕你們局長知道了?
怕什麼,我們辦了手續,我就拿兩套衣服搬到信美住,反正那房子空著也是白空著,住著還不會虧了房租。我一個人在那裏,晚上可以叫同事去打牌,大家自然不會起疑。這年頭,離婚算什麼事,哪個有閑心管你?等買主付清了房款,我再悄悄搬回來。
那也有可能讓人家知道呀。
到那時別人要是問起來,就說離婚了才明白彼此離不開對方,或者為了孩子複婚了。
徐燕琳想想也是,就沒再多說。
相比之下,白小箐的離婚動員更為艱難。
白小箐和丈夫肖正德的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白小箐比肖正德大兩歲,在一家事業單位上班,肖正德在一個民辦中學當教師,除了沒有公積金,其它的社保醫保都有,加上補習收入,生活還不錯。他一結婚就置產,在時為城建局幹部的嶽父的安排下低價買進了城東一處老房子,舊房改造時換了一套小二房和一個單身公寓,套房自己住,公寓出租。現在房債還清了,這裏也在一波波的拆遷大潮中成為市區,房價節節攀升,在大多數人吭哧吭哧作房奴的時候,他又添置了一輛經濟型小車,實在讓他的那些同學羨慕。可白小箐不稀罕他同學的羨慕,在大多數人眼中,機關事業單位才算得上是正經有前途的工作,民辦教師的地位更是比公辦教師低好幾等,白小箐也時常在他麵前類比誰誰誰升了官誰誰誰發了財,可這些話到了肖正德那裏都是左耳進右耳出,絲毫構不成打擊,對於一個從農村走出來的孩子,他知足常樂。
肖正德是反對換大三房的,他認為房子倒騰來倒騰去,除了給政府創造大量稅收外,買房人和賣房人都不能從中謀利,一套房若是倒上六七手,無形中等於合資給財政捐了一套房。但他這個知識分子的反對無效,工人白小箐才是家裏的領導階級,可無效也得反對,父母辛辛苦苦供他讀完了大學,他買房時二老又殺了兩頭豬,賣了家裏所有能動的家禽和不能動的糧食,又四鄉五鄰一家一家地借,好不容易給他湊齊了一萬元,這幾年父母不但沒找他要過錢,還隔三差五地給他捎米捎菜捎雞蛋鴨蛋。現在父母老了,他手頭也寬鬆了,正想好好孝敬一下二老,一旦買房,就一夜回到了解放前,什麼想法都免談。再說,沒了田地,父母的生活也沒了來源,他怎麼忍心把他們的養老錢拿來買房?可白小箐的性格,拿下的主意哪是他能左右的,索性不聞不問,房價這麼高,白小箐要是找不到錢和合適的房源,折騰兩日也就消停了。
白小箐知道肖正德沒那麼好說服,回家之前,特地拐去正記鹵料店買了他最喜歡吃的豬頭皮豬耳朵,又到商場拎了瓶酒。其它事她可以一個人鬧騰,離婚這事沒肖正德的配合還真不行,而若貿然提出假離婚,生長在農村的肖正德絕對不能接受。
夫妻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邊喝小酒邊看電視,愜意無比。不一會兒,肖正德就有了微微的醉意,他酒量不好,卻特別享受這種喝小酒的樂趣,自從白小箐決意買房,他就再也沒有享受過這等微小而切實的家常幸福了。
白小箐給肖正德加滿酒,興衝衝地說,來,再幹一杯,我跟你商量個事。
肖正德微眯著眼睛,問,什麼事?
就是買房的事。說著,白小箐調出手機裏的相片給肖正德看,你先看看房子,嗯,就是這幢,離二中才幾百米,是學區房,要買下來,過兩年兒子就有希望讀二中。你再看這周圍環境,前麵沒有建築物遮擋,綠化帶寬闊,平常兒子下樓玩耍也安全。坐向嘛正南,冬暖夏涼,又是邊套,三麵采光,風很通透,我看夏天都不怎麼用開空調。還有這廳,寬吧,這個陽台也很大,往那兒一站,你不知道有多舒服……怎麼樣?
肖正德掃了一眼,敷衍道,你覺得好就好。
白小箐說,可我們的錢不夠,你說怎麼辦?
肖正德說,我能怎麼辦,收入不全都交給你了嗎?不夠就別買嘛,又不是沒房子住,好好日子不過,瞎折騰。
白小箐不滿地白了肖正德一眼,提高了聲調,沒辦法就想辦法嘛,要都像你這樣,社會還怎麼進步?當初買那舊房子時,我們不也是沒錢,當時要是沒錢就不買了,現在我們住哪兒?我看你這人就是毀在你的這個不求進取的性格上,你看你的那些同學,哪一個混成你這樣?
白小箐尖利的女高音,在深夜十一點的小區裏很有穿刺力,雖然明知家裏不可能有外人,肖正德還是敏感地望了望周圍,投降道,好好好,你別急嘛,就說說你準備怎麼辦嘛。
白小箐捺住性子,把音量往下壓了壓,說,很簡單,我們去辦個假離婚,把房子全寫給一個人,另一個去買房,這樣就變成是購買自己居住的首套房,可以享受首購的一係列優惠。首先是首付款比例可以從六成降為三成,還有就是貸款利率可以在基準利率基礎上享受八五折,跟第二套房利率上浮百分十比起來,又可以省百分二十五的利息……我知道你怕我們家以後經濟會困難,這個你完全不用擔心,買房後我的公積金可以劃抵房貸,還有我們這兩套房子出租也有一筆收入,不會影響生活質量……你是不是還擔心首付沒地方來?我們這兩年存了一點兒積蓄,我爸媽那邊我去說下爭取讓他們支持我們一點兒,再有就是把你爸的補償款挪過來,等哪天小公寓賣出去了,再還給你爸……
白小箐說得口沫橫飛,滿臉跑眉毛,這個偉大的設想顯然把她自己都感染了。肖正德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沉得在他臉上掛不住了,就化成怒氣朝白小箐摜了過去,他啪一聲將筷子重重摔在茶幾上,憤聲說,白小箐啊白小箐,我真服了你了,為了一點兒錢你可真是挖空心思絞盡腦汁啊。你就不怕讓人笑掉大牙?你就這麼唯利是圖?為了錢你連假離婚都能做,還有什麼事你做不出來?你心裏把我們的婚姻當成什麼了?菜市場裏的一隻雞還是一塊肉,你想怎麼切就怎麼切?你的心裏還有沒有情感?為了兩個錢,你連感情都可以拿來遊戲?你就不怕別人笑話?你就不怕家裏的四個老人傷心?你還有沒有臉麵啊……
啪!白小箐把杯子摜在桌上,霍地站了起來,左手叉在腰間,伸出右手,油胖的食指戳著肖正德的鼻子怒聲罵道,肖正德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是誰不要臉麵?是誰不要臉麵?誰不要臉麵了,啊?你要是有本事賺錢,我還用得著出這樣的主意嗎?究竟是你沒臉麵還是我沒臉麵?你說啊!你說你說!今晚你給我說清楚。我怎麼了?我做了什麼沒臉的事?你說!你說啊!你給我說清楚。你在我麵前逞什麼能,有本事你在外麵能去,別成天端著個窩囊樣在家裏充老爺……
白小箐的話像機關槍,噠噠噠一梭子就把肖正德撂倒了。他愣了愣,想想自己剛才氣急之下也是口不擇言了,就息事寧人地說,你不要生氣嘛,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你是為這個家好,我隻是覺得假離婚不合適。我爸我媽和你爸你媽年紀都大了,萬一讓他們誤會我們是真的離了婚,那怎麼得了,老人家受不了這個打擊的。
白小箐的臉色緩和了些,卻仍忿忿地譏誚道,真是書讀多了成呆子。假離婚怎麼了?為買房賣房假離婚的多了去了,這段時間離婚的有幾個不是衝著房子去的?我爸我媽知道了又怎麼樣,他們才沒你這麼老土,要不是他們三十年前的假離婚,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又哪來現在的日子?
肖正德的眼珠凸了出來,這事他頭一回聽說。
你瞪什麼瞪!他們是為了給我遷戶口,當時我媽是農村戶口,孩子隨母,自然也要放在農村,我爸雖然進了建設處,還不夠資格為我轉戶口,為了能讓我進城讀書,他們就假離婚,把我分給我爸,等我的戶口遷進來了,我媽才進城與我爸複婚。
肖正德心想,這不是拿婚姻當兒戲嘛,嘴裏卻說,想不到他們的思想這麼開化。
不是開化,是靈活。製度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難不成活活的人讓死的製度給憋死。這年頭,這樣的事情多著呢,有為孩子升學擇校假離婚,也有為搬遷分房假離婚,為工作升職假離婚,為吃低保假離婚,為出境掙錢假離婚,為超生假離婚,為逃脫債務假離婚,為騙取錢財假離婚等等等等,大家早就見怪不怪了,就你這個老古董會動肝火。白小箐恨鐵不成鋼,肖正德的迂腐讓她恨得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