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夏說:“好啦,再瞪和寅你的眼珠子就要掉出來了。我們是真的很擔心你,萬一南川老師的做法傷到你的自尊心怎麼辦?看起來很勉強畢竟和寅還是個女孩子啊。不然我們改變一下作風吧。成績方麵你隻要稍微努力一下就能趕上來了。”
“別說好聽話了。”我說,“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哪有那麼容易趕,我都已經趕了很久了好不好。況且我要是能被陸南川那個家夥傷到自尊心,也不會安全活到十七歲了。我和陸南川是相互製約的,他欺負我,我氣死他,誰都不吃虧。安心啦。”
聽起來好凶殘的一對兄妹。官夏和朝憫對望了一眼,然後同時看著我。
“所以你故意跟南川老師對著幹,明明會做的題目卻假裝不會。”
我被茶水嗆到,猛烈地咳嗽起來,這麼大的冤名哪能隨便蓋在頭上。
“哪有這種事,那道題我是真的不會,他故意拿來刁難我的。”
官夏和朝憫都不是好說服的對象,兩人一副我聽你在扯的表情。
朝憫說:“這種事也可以理解,因為青春期的緣故,鬧別扭很正常的。”
官夏若有所思道:“我以為和寅這麼豪爽的人不會耍小孩子脾氣呢。”語氣之間仿佛我已經錯失掉人生最大的機遇。
我站在他們中間像個插不上話的外星人,隻剩下暴跳如雷的份。為什麼一產生錯誤人們就把責任歸咎於弱勢一方呢?以一個老師的身份來看,陸南川刻意找茬的行徑怎麼樣都不合適吧。無論他是出於對親人的照顧也好虐待也罷,最後一名都不應該當成學生的外號來叫——當然他之所以叫著這四個字還平安活到現在,正是因為他是我的哥哥——雖然我確實不在意,問題是嘲笑我的人很在意。他們整天拿這個外號笑來笑去,我無法保證自己不襲擊他們。官夏和朝憫都屬於公正又熱心腸的人物,卻犯勢力者的錯誤。
關於我的青春期的話題結束在妙風翼出現的那一刻。
他是高二時轉來的新生,長著一副比大多數女孩子還要清秀的麵容。黑發白膚,臉型秀氣,濃密黝黑的睫毛如同雕塑家刀下刻意修飾出來的工藝品。眉宇間帶著憂鬱,行動時落落寡合,學習成績卻是拔尖,其他方麵也很受人讚賞。唯一能夠指摘出來的隻有他不大參加社團活動,不大與人交往,有時難以接近。然而又有人說了,正是你因此才更增添妙風同學的神秘感。畢竟他的難以接近和我的不是一個類型。
鄰桌兩名女生先看到他,掩飾不住激動心情——也可能她們根本不想掩飾,這正是一個不需要掩飾的年齡——妙風翼三個字傳到我們這裏。轉頭去看時,他恰巧從窗邊走過,留下一個消逝的側影和孤零零的瘦削後背。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撒上落日的金色餘輝。從這個角度看,連後背也是那麼迷人呢。
官夏神往了許久,突然說:“他的書包看起來很精致。”
官夏是個工藝品狂人,喜歡一切手工製作的漂的飾品,自己的書包就是花了三個月編織的。曾經說要為我用百家布縫製一隻,我擔心遇到意外情況時書包會散成一百塊,於是一直沒敢接受。但她望著帥哥卻滿心覬覦人家的書包,實在很像買櫝還珠裏的那個鄭國人。
我覺得有必要調戲一下,“這麼精美的書包難道是自己做的?”
朝憫說:“真是個心靈手巧的男孩子。”
我瞪他道:“你別打人家的鬼主意。”
於是他立即露出一副凶相。
作為一個從小學開始認識的玩伴,我其實對朝憫的人生操心不已。小學時的朝憫格外害羞膽怯,記得我們第一次認識是在三年級。那時學校規定了夏天必須睡午覺,折疊小床擺好了放在教室裏。朝憫的床架彎了,折疊床倒地弄出嘩啦一片聲響。他被老師批評,不給睡覺,還罰抄作業。我當時正處在熱血年齡階段,不知怎樣想的,等老師離開後把他按到我的折疊小床上,自己起來幫他抄作業。也許是熱昏頭,也許那樣就不用痛苦地裝睡了,總之我完美地完成了抄寫作業,順便在本子背麵畫了兩隻小烏龜。一隻頭大的一隻頭小的,頭大的是語文老師,頭小的是數學老師。朝憫不像鬆宮那樣會感恩戴德,他很別扭,根本沒說謝謝。我也不需要謝謝,那根本就是個比空氣還要空的玩意兒。有一次我在桌洞裏發現一盒紮著絲帶的巧克力夾心糖,過了一個星期後突然領悟是誰送的,但卻假裝繼續不知道。大概別扭也是會傳染的。
上中學後朝憫變了很多,像某種潛藏的本性突然被激發似的。他長高一大截,交到許多朋友,每天都是一副嘻嘻哈哈的開朗麵孔。有的時候他的快樂像真的,有的時候又像假的。故意說些惹人生氣的話,辦事卻越來越有板有眼。我想歲月讓人變得撲朔迷離,咫尺天涯,很幸運又很不幸。
最後官夏說起今年的夏令營取消了,據傳是由於去年發生過令人相當不愉快的意外。為了意外連根拔除,於是從頭整治,取消活動。我想他們為什麼不幹脆把夏天取消掉呢?這樣意外拔除得更徹底,根本不存在夏令營發生意外狀況這回事。憑空捏造,無稽之談。不知官夏為什麼會想起這個,反正我並不是很在意。我不喜歡夏令營,一幫人戴著遮陽帽浩浩蕩蕩朝某個地點進發是怎麼回事?能看見什麼有趣的東西?事實上我根本不喜歡離家遠行。
晚上回到家,不出所料陸南川正跟那個叫作許煙的女人在一起。
幽暗的客廳,電視機發出藍瑩瑩的光,圖像變換閃動著,卻沒有一點兒聲音,氣氛如同黑暗中幽幽浮動著的笑靨,曖昧得叫人發指。
我將客廳吊燈扭開,嘩啦一聲整個房間都亮了,沙發上的兩個人回過頭來。
許煙局促一笑,撩起耳邊鬢發,然後往旁邊坐了坐將兩個人分開。陸南川則正大光明地冷著臉,回頭看我的樣子仿佛等待慣犯上門的警察,並且等候多時。
他還在為課堂上的事生氣嗎?不是,這個家沒有把工作帶到家庭生活中的習慣。他的不快是因為另外一件事,我當然很清楚——因為我回來晚了。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假惺惺地道歉,那股甜膩的猶如掉進蜜罐醃了三天三夜的聲音,自己聽了都喉嚨發顫胃部痙攣。我從不用這種語氣說話,除非在必要的特殊時刻,比如故意惡心他們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