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不能輕易地忘情於過去曾為之奮鬥、奉獻並感受到大的歡樂的工作。我寫過一點兒童文學作品,雖已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我卻一直縈懷於心間。
由於曆史的原因,直到1980年我才有機會再見到那堆當作審查資料的“廢紙”。過去的白紙已成黃色,藍墨水的字跡也變成難以辨認的灰色了。當然,我自己頭上的青絲也變成了白發,因為時間已過去了二十五年。我再見到那些沉睡到別人鐵櫃子裏二十五年的原稿和舊書時那份帶著苦澀味的喜悅,實在是無法形容的。
我清理著這些發表過和未發表的舊稿,回憶著當時的一些情景,對這些跨越了四十餘年的勞作,不由得想嘮叨幾句。
關於三篇過去出版過的童話詩,我這裏就不說了,何況它們在四五年前已由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命名為《梅誌童話詩集》出版了。另外幾篇童話故事,它們可真正成了古時候的故事,我必須得多說點兒。
我是按年代編排的。第一篇寫於1945年9月。那時,我們剛結束了八年浴血抗戰,打敗了日本帝國主義,正是舉國歡騰高歌勝利的時候,我們都夢想著即將誕生一個民主統一富強的新中國。葛琴同誌準備在重慶編一個刊物,為新中國呼籲,並向我約稿。由於我的第一篇童話詩《小麵人求仙記》是發表在她主編的《青年文藝》上的,我就萌發了再寫一篇童話的念頭,主題是控訴國民黨又想挑起內戰*反人民並欺淩對抗戰作出最大貢獻的四川老百姓。這就是《元宵節的夜晚》的創作過程。誰知對於這種童話形式,國民黨的書審處並不放過,作品未能通過。同時還有別的原因吧,刊物本身也被扼殺在母腹中,未能出世。這篇未被發表的童話隨著我從重慶回到上海後又到了北京,卻始終找不到可以收留它的地方。直到1955年,它和我一樣地住進了大鐵門裏。可能是因為這麼一段不尋常的經曆吧,我對它特別鍾愛。原稿歸還後,我抽空將它重新修改抄寫,後來鼓起勇氣寄給了大型童話刊物《巨人》。撥亂反正後,兒童刊物居然可以發表三四萬字的中篇,它在我眼裏可真是“巨人”了。編輯汪習麟同誌特意來看我,告訴我他要安排發表,這又是我想象不到的喜事。《元宵節的夜晚》的順利發表,使我對自己有了信心。
我又著手修改《聽來的童話》。這是1951年為了響應抗美援朝從一個朝鮮民間故事改寫來的。當時的目的是想說明美帝並不可怕,隻是由於人們對它的迷信,正如“柿餅”一樣,讓狡猾的狐狸鑽了空子,被狐狸任意肆虐。隻有不相信這“柿餅”,才能打敗敵人。這種趕任務式的作品,本身就欠佳,結果是兒童刊物嫌它長,成人刊物嫌它沒多大意義,一直未能發表。這次我重新修改加工,並將主題改為小老虎們破除傳統的對“柿餅”的迷信,鍛煉身體,奮發圖強,終於揭穿了狐狸的詭計,將狐狸們趕出山洞,老虎們重新回到自己的山洞裏,大家齊心合力,將一個老虎族治理得十分興旺。稿子投到《兒童文學》,也被他們采用了,並且奇跡般地獲得了當年的童話獎。聽到這個消息,我簡直不敢相信它是真的。我明白,這是對我的鼓勵,把它說成是給我的安慰獎才更合適。它既是安慰我幾十年來對兒童文學的真摯的愛,更是希望我能拾起筆來創作兒童文學方麵的作品。我衷心感激編者和讀者們的這份真情!
就是這份情誼促使我又寫了下去,那就是中篇童話《小參娃升天記》。這是我在勞改隊和一些刑滿就業人員在四川山溝裏參加勞動時的收獲。那勞改隊二百多口人,隻有一個隊裏自己培訓的衛生員,還缺醫少藥,許多人得了小病就在山上找點草藥自我治療。我參加勞動後不久,就發現手指患了風濕痛風症,僵直得連拿筷子都很困難。老就業人員幫我用一大瓶白酒向別人換來了半瓶藥酒。我每天用它搽手指活血,睡前再喝上幾口。很快,我的手指居然指揮如意了。從此,我對中國傳統的中草藥產生了信任,而過去我是隻崇拜西藥的。我開始注意一些野生的草藥,跟著同伴們在休息時挖草藥,聽他們講有關藥材的故事。我們去砍荒燒灰時,常將成片的小山丘砍禿,雖然能找到不少天冬、黨參、千裏光、野黃連、舒筋草這些能治病的藥材,但將它們連根付之灰燼的做法,總使我不安。這不是破壞自然資源嗎?果然,初秋一場大暴雨,從那砍光的山丘上衝下來了大水。多年用人工開墾出來的田地和無數足跡踏成的小路被凶猛的洪水衝出丈把寬的大口子,上麵種的菜蔬和紅薯全被覆沒。這就是大自然的懲罰!當時,我就在想,應該把這寫下來當作教訓才好。我設想用童話表現它,這想法在我的腦海中藏了十幾年。好容易我走出大鐵門,又得到鼓勵回到了“兒童文學”這大家庭,這才開始寫它。當時胡風正在時好時壞的病中,我也就時寫時輟地做著這艱難的工作。我已不能再親身去那些山溝裏體驗過去的生活,隻能憑著童話式的幻想來創造它了。寫出後曾修改過三次,終於隻能作為一篇遺憾之作發表了,因為我再也無力修改它了。